第三炉香(7)

我走进办公室，周老师忙冲我招手，然后指着手中的话筒光张嘴不出声。我接过电话，道：“哪位？”心里几乎可以确定是谁。
“你怎么回事……”
果然是这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台词；几十年了，从小到大我听过太多遍这种语调。每次我做了不顺他意的事，他就怒视我，然后用肃杀的语气逼问我。有时候我真想对他讲，是不是非得我给自己的脖颈套上狗绳，再把绳子另一头交到他手上，才能令他满意。他觉得自己动用关系让我留在学校，让他丢了脸，现在他一个电话就要我迷途知返感恩戴德。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可我不是原来的姜洵了。谈老的笑容更让我坚定自己没有做错。这一次他会知道，他打错算盘了。
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令我彻底爆发。
“我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停下手中的工作，一齐抬头望着我。
“想控制我，做梦去吧你！”
我狠狠挂掉电话，抬眼看见郑老师。他一接触到我的眼光，便急忙低下头。然后我扭头扫视一圈，目光所及，老师们全部低头忙自己的事。办公室里寂静得像我从没出现过。
我瞄了一眼墙上的圆钟，条件反射令我回到自己的工位。当我拿起笔准备教学工作，我意识到，我可能逃不掉了。离开学校，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世界很大，但是圈子很小，这件事根本压不住。它会像一个耻辱的印记，永远烙在我的工作履历中。所有人都会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甚至能想象到，在我死后，朋友悼念我之余不免谈起往事：“这个人勾引学生，工作说丢就丢，家也不顾，女儿也不管。”那时我再没有辩解和讨公道的机会，只能任人臧否。他们不在乎真相，只想满足自己的某种阴暗趣味。其实我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我讨厌的是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道德，企图牺牲我。这太不公平。我为何要给别人的偏见买单。但事实上，的确没有其他学校肯收留我。我心知肚明。离开这里，我也得生活下去，那时怎么办。我想到把自己一生的智识、热情、心血融在学校的谈老，这也许正是教师的宿命。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窗外的天空，白得像死人脸。一种极大的慌张包围了我，拦住我的去路。不仅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还听见墙上的秒针在我脑子里逆时针转动。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我随意抄走几本书，在铃声中疾步走出办公室。这是我进入学校后第一次觉得铃声太短，生怕别人听见我凌乱的呼吸。
“下节是我的课。”周老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我晓得，我去阅览室查资料。”说完，我立刻消失掉。
阅览室在操场的另一边，那里是一栋老旧综合建筑。阅览室的钥匙有三把，一把在传达室，一把在我这，还有一把在校长办公室的柜子里备用。由于家离学校很远，折返花去的时间太多，所以过去无数个中午，我都带着女儿在阅览室里度过。虽说这里是公用的，但是根本没人会来读书：学生没那个空闲，老师没那么好学。因此阅览室非常安静，在这里学习和休息都不会受人打扰。最初传达室的人还隔三岔五到阅览室巡查，多次见到我之后，便不再来。老楼的三四层曾经作为员工宿舍在使用，一二层的房间是综合教室；乐器、运动器材、机房、书籍、杂物统统放在这个位置不算偏僻，但是僻静的地方。学校扩建，盖了新楼后，住在这的老师们陆续搬走，这栋老楼便处于半废弃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