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第二卷 第一章(6)

只可惜其他人还没叫我们逮到，若是哪一日给抓住了，定要全都用铡刀剁去脑袋才解恨——要我说，那些奸诈狡猾的乡民也通通该抓，贱骨头，好一个太平世道都叫他们给祸害了，只有给关到洋人的聚居点里去，才肯老实听话。可洋官爷不准，他们托人递来口信，指责那杀头粗野，不合洋教规矩，要吊死犯人，还要用这新鲜玩意儿——我就寻思，几百年来，地息人不是都看着砍头的么，有甚么粗野呢？可咱始终拗不过洋老爷，而今人家是主子。不准砍头便不砍头了罢。看看呐，一条命哟，多好的身板，咱滦溪的水土养了他多少载，而今，哈，只消这么一下，可不就见了阎罗了么？”这时，他忽然显得有几分淡漠，仿佛在讨论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他踱到绞台的边缘，朝台下的人们挥了挥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有个识相的，弃暗投明，从搜捕队手中捡回条命，还得了赏钱，这才给我们逮住这野耗子。虽说只抓住了这一人，倒也值了。至于不识相的，下场，哼，早晚也免不了一个‘死’字，真该凑个团团圆圆，一块儿送上路去。这县上的人，有哪个认识他的，速速前来公署报官，否则……”这名长官用皮靴狠狠地跺了木板，又学着洋老爷的模样，掸掸袖口的灰土——可他根本就没有这件玩意儿，于是只好顺势把露出来的、带有补丁的一截塞进了袖筒里去。“你们他妈的猪狗似的玩意儿，不必审我都晓得，他能在本县藏匿这么久，定是有人包庇！若是哪个被牵连了进来，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长官卯足了劲儿喊出这最末的几个字，脸涨得通红，像一头吃多了黄豆的驴。

这边，军官几因得势而欣喜，正唾沫四溅、讲得尽兴，那边被押着的跪在一旁的囚犯，始终不曾动上一动。仿佛是一尊镇山的石狮，虽坐卧在石台之上，却好似雄立于旷野，高大威严，凌然无惧——他不发一言，只消怒目而视，便足以喝退驱散世间妖魔与魑魅魍魉。军官尖声力竭地嚣叫着临时编造的谎话，把藏在他那臃肿肥大的脑袋里、平日因顾忌颜面而无从宣泄的一切污言秽语，都加诸这个跪在自己脚边、无力辩驳的囚犯身上。但他却不敢与之争辩，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哪怕此人已被五花大绑，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就像所有朝堂上的老爷用惊堂木表示虚弱的威严，用杀威棒宣告凌驾的强暴一般——他明知自己是孱弱无力的。直到军官说出“起刑”二字，囚犯都不曾用求饶祈怜的目光看过站在身边、不久前殴打自己的士兵，哪怕一眼。只有在这时，他被提着颈上的绳索拽了起来的时候——被迫仰起头，人们似乎隐约看见，在他那双充满了血的、仿佛燃着一团熊熊之火的眼中，滚出一滴热泪，流过面颊上的斑驳的血渍，只是，趁着人们尚未发觉，那苍白而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迅速将这滴泪水咽进肚中去了。
直到这时，众人仍然为军官的厉声呵斥震悚不已，被震得生疼的耳朵里留下的，只有几句暴怒的粗话，却还是弄不清这囚犯的身份。他们想不懂，他为何如此慨然处之，如此桀骜不驯，在千百年来死在地息河的法场上的无数囚犯中，在千百年来因造皇上或是老爷的反而遭剥皮抽骨之刑的要犯首恶中，也算是少有的另类了。可这小小的风波，终究是如同往那奔流不息的地息河中掷去的一块卵石，只叫宽阔的河面泛起一圈不易觉察的涟漪，很快，浩荡的河水便将这微不足道的扰动尽数吞没。河面重归于从前，行刑仍在继续。囚犯的面目给示众过后，士兵们就为他重新戴上了黑色头罩。据说，这也是洋人的规矩，为的是以免受刑人濒死挣扎而显出狰狞的面孔惊吓到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