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第二卷 第一章(2)

终于，过了许久，自洋人营房中，缓缓驶出一辆马拉的囚车来。一眼瞧去，只见人影攒动，徐徐前进着。一些人急不可耐，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道路中央，几个清道的丘八立即手持大棒四下挥舞起来。“贱畜牲”“奶奶的”“婊子养的货”他们口中嚷着含混不清的粗话，把逾矩的人群赶回去，可不一会儿，原先那几个不守规矩的看客又来到了路中央，丘八便只得小跑几步赶过来，重复先前的所作。几个回合下来，他们活像一群撒泼的恶犬，习惯于被铁索掐住咽喉，被主子任意地斥骂，偶然间，面对着过大的场地，一时激动得打起滚来；在一只领头的已经用不自量力地以尿骚标记过领地之后，另一只便紧随其中“宣示”自己的“所有”的主权，过了一阵，那头一只转回过来，闻到了非己的气味，便又要狂吠着用尿骚重新标记一遍。
如以往那般，人们首先便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耀武扬威的洋人兵士，就像先前入城时的模样。只是，与彼时的趾高气扬相比，如今他们以几十之数，押送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却畏惧地紧握着枪带。人们早就看腻了这身铁青色的制服，在茶馆酒楼中，在纯良的主人家中，吵嚷声最为响亮的，往往以身着这件制服而逃避惩罚。可人们的畏惧之心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一分，照新定的规矩，见到身着制服的“上国来宾”，只能低头以示尊重，可这样一来，与上身制服相称的代表“尊贵”的徽记便看不到了，俯首的众人的眼界中，只余下一双一双，好似钉着铁掌的马蹄那般，发出骇人的踏步声的军皮靴，那上面星星点点的泥渍，既扎眼又污秽不堪，似乎与这身份并不相匹配，在众人眼中却已成了地位的象征，完全取代了他们胸前的徽记。

一个瘦小佝偻的车夫跟在他们后面，仿佛得了什么莫大的恩惠，竟可以对洋人的脊背挥起鞭子来了。那是米店的伙计刘大，前些日子被人以两张票子“征去”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脊背却还是向前佝偻，脑袋几乎要碰到肚子，似乎境遇的变换并不能立即改变他平常的姿态。刘大的身上还搭拉着被掳去时穿着的单衣，一只袖筒子破了个大洞，露出骨瘦如柴的胳膊肘。他僵僵地坐在两匹拉车的老马后面，只有偶尔挥一挥鞭子，再轻轻唤一声，才能证明杵在这位置上的不是件死物。伴着杂乱的车毂碾过路面时的声响，众人喑哑不语，只余下先前清道的丘八的粗话。随着囚车缓缓靠近，镇民的气息也恍若给吊起了似的，变得愈发急促，他们惴惴不安，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才是被押赴法场的犯人。
终于，宽大的轮毂碾轧过碎石的路面，发出恼人的声响，自咫尺之距的眼前经过，囚车也终于完全展露出它的模样。犹如一只硕大无朋的凶兽，四下挥舞着狰狞的爪牙，向每一个人示威挑衅；凶兽的身躯因道路上的起伏轻微地颠簸，仿佛载着什么千钧的重物；丑陋的头颅则是诸多恶煞的糅合，喷吐出索命的伥鬼，四处游荡。而那个瘦小的刘大，就坐在这么一头凶兽的肩胛上，仿佛此时，它也要乖乖受使唤。对于一般的囚犯，这样的囚车显得过大了——四周都用了木板钉得密不透风，几乎是有意要掩饰住其中空空荡荡的间隙，而虚作声势。尽管因维特人竭力使他们的囚车显出与士兵们相称的武威，可凡有几分见识的人，随便瞧上几眼，便知这囚车乃是临时用板车改成的充数货，围栏都钉得歪七扭八，铁钉满是锈迹，木料也是被虫蛀得满是孔洞，许是从征用的什么物件上拆下来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