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第一卷 第八章(7)

“还需问么？就凭两条腿传口信，那两个也不比咱们知晓得早啊。就是到了这关头，且在招呼各户青壮留下替别家运大小物件呢……都是一群夯货，一心寻死呐……作甚要守着一亩三分地？给自己个儿留坟地么？”铁匠六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坐着时，脊背弯成一张弓，一面叹气一面摇着头。
听到这番话，林重五猛地站直了身子，他重重地喘着，像是喉中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堵塞，而后颓然坐下，差点弄倒了凳子。林杰时想去搀扶一把，却被他恼怒地挥着拳赶开。只是，忽然，林重五就如同遭了雷击一般浑身战栗。他只好蜷曲起身子，好使上劲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显出弱小。林杰时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见粗重难辨的喘息声和似有似无的哀泣。林氏眼见其夫的身子已不自觉地向着一侧歪倒过去，连忙从屋内端来一瓢冷水，扶着林重五的背想给喂给他喝，只是林重五即便到了如此落魄的地步，却仍是不肯让妇人照料。他伸手接过水瓢，却哆嗦得喝不进嘴去，是那林氏在一旁端着，他才勉强喝了些水。
林重五一口水将咽下，就被呛得剧烈咳嗽。他恍惚而无所适从的模样仿佛魂魄已然离开了躯壳，使在场者都不由得悲从中来。林氏从一面惶恐得惊叫着：“当家的，当家的，怎个成了这样哇？”，一面搀扶着林重五的身子替他顺气，又催促林杰时去照看灶房。林杰时看着娘这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实在不忍，匆匆进了屋去。铁匠六才欲上前去帮扶一把，却被林母怨恨而愤怒的目光斥退，他坐在原地发了会儿愣，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林杰时留下句“娃儿，今后家里的担子，可就轮到你挑了。”，便引着留在篱桩之外的妻儿离开了。他的背影，佝偻矮小到了几乎难以分辨出是人还是枯树的地步，尽管他行走着，却仍似僵坐着喘气的林重五那般病态与衰弱，仿佛那只是一具被失意和惊恐填满了的病马的身躯。林重五却仍旧嘶哑地喘着，如同雀儿将死的哀鸣，每一声都在耗尽他最后的活在这世间的气息，粗重的“咕噜”声在喉间上下翻动，他的之于未来的希望便在这之中一点一点地散去。

这个前一刻钟尚在挑起全家人生活寄托的看似高大的男人，现在却孱弱得不堪一击，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他先是捂着嘴，而后捂住了整张脸，即便是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看到他的神情。十根伤痕累累的手指，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喷涌而出的悲伤隐藏其后，却无济于事，可怕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从手指的缝隙间缓缓流出，滴落在干涸而贫瘠的土地上，瞬间不见了痕迹。
林杰时靠在门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言不动。这情景折磨着他，使他感到自己之前的违逆和抗争都是如此不值一文，在那不可知的灾祸的面前被击得粉碎。他仿佛预见到了自己今后的命数——如现在无助的爹一般模样，活得昏愦、郁郁而苟且，轻而易举地被击倒，匍匐在地。恚恨夹杂着愤懑，尽管使林杰时羸弱得如同他那衰迈的爹，却让他的头颅再也不肯低下，低垂着的眼睛只能看见脏污的泥土与卑贱的蝼蚁，那是自己的影子，他不必再去向它们寻求庇佑了。于是，他高高地扬起头颅，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那耀眼的光亮，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眼睛。不知何时没忍住的泪水已在眼眶边被晒得只留下些隐约的泪痕，如一道干涸的沟渠，诉说着曾经在这里流淌过的无比明亮的未来的命数，只是，现在也已无从寻起了。眼里，属于自己的光亮正缓缓浮现，可是，在瞳仁的照影之中，却再也寻不见天边高飞的雀儿和自在的放着纸鸢的孩童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前未所有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