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隐娘(9)
我爬过屋顶,手掌与足尖轻盈地掠过屋瓦,悄无声息——三月,谷中平湖冰融欲消,连松鼠亦有时踏破薄冰,落水溺毙,师父每趁此时节训我三人过湖。我与夜色融而为一,五感机敏如匕首寒芒,兴奋之余又有一丝不忍,仿佛正待挥毫在白纸上写下第一笔。
我既已到节度使所坐案台正上方,便又撬开屋瓦,一块、两块,顶棚洞口已足以容身。随后,我从绸袋中取出抓钩(通体涂黑,以免反光)抛上脊顶,试试抓牢了,便将丝绳拴在腰间。
我从屋顶豁口往下看。节度使仍坐在原位,全然不察头顶的凶险杀机。
刹那间,我恍惚觉得回到了房前大槐树上,透过摇曳枝叶间的孔隙凝望父亲。
回忆倏忽而过。我蓄势待发,将如鱼鹰一般潜入房中,迅速割喉、剥衣,给他全身撒上化尸粉;当他仍躺在石板地上抽搐之际,我即飞身自屋顶遁走。待侍从发现异样,他遗骨已皮肉不存,而我亦无影无踪。师父将宣布我出师,与两位师姐平起平坐。
我深深吐纳,弓起身体。为这一刻,我已勤学苦练六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爷!”
我登时定住。
帘后钻出一个童子,约莫六岁,头发绑成整洁的冲天鬏,形如雄鸡尾。
“怎么还不睡?”男子说,“乖,回去睡觉。”
“孩儿睡不着。”童子道,“我听到有响声,还看见院墙上有团影子在动。”
“只是闹猫呢。”男子说。童子一脸不服气。男子想了想,妥协道,“好吧,过来。”
他把文书放上身旁矮桌,童子忙不迭爬到他膝上。
“影子没什么可怕的。”说罢,他拿手比在烛火跟前,做了一连串手影戏,又教儿子做蝴蝶、小狗、蝙蝠、飞龙。童子眉开眼笑,用手比一只小猫,去扑厅堂窗纸上父亲比的蝴蝶。
“影子因光而生,也会被光冲散。”男子停止扇动十指,双手垂于胁侧,“去睡觉了,吾儿,明早到花园里扑真蝴蝶。”
童子困意已浓,点头默默退下。
我身在屋顶,踌躇万分,童子的笑声在脑中挥之不去。莫非,遭人盗走离家的姑娘,就可盗走别家小儿至亲?这岂不是正须鄙弃的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