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隐娘(10)
我呆住了。厅堂中只他一人,而他话音响亮,绝非自言自语。
“本官无意叫人。”他继续道,目光仍停留在文书上,“义士只管下来,一切好说。”
剧烈心跳敲震耳鼓。我应当立即逃走,这可能是个圈套。若我下去,他也许会召出伏兵或开启地下机关擒获我。然而,他声音中似有某种力量,叫我不得不从。
我跳入屋顶洞口,旋身徐徐展开腰间缠绕数周的抓钩丝绳,轻轻落上案台,静如雪花触地。
“你如何知我在梁上?”我问。脚下并未有石砖翻开,现出深坑将我吞没,屏风后亦无兵丁冲出。我双手紧握丝绳,膝头微屈;倘若他确实全无防备,任务仍有望完成。
“孩童的耳目,比成人伶俐多了。”他答道,“再者,批阅公文至深夜时,我也每每比手影戏自娱。我熟知厅堂里灯火扑闪与影动,若异于平日,必是顶棚开了裂口,有气流涌入。”
我点点头,默记教训,以免再犯。我将右手悄悄移向后腰,握住鞘中匕首把柄。
“郑滑节度使朱温心怀不轨,觊觎本官辖地已久。”他道,“此处乃中原腹地,仓实民殷。一旦落入他手,必遭强征壮丁。姑娘若杀了我,他将长驱直入,入主关中。若叛乱之势席卷大唐,则生灵涂炭,万千孩童成孤儿,兵膏锋锷,曝尸荒野,任鸟兽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终日在土地上群集游荡。”
他所言数字巨大,堪比黄河浊水中翻腾的无数泥沙。我只觉难以理喻,便道:“他救过我师父的命。”
“那姑娘就全凭她做主,不顾其他利害?”
“这世道烂透了。”我说,“我要替天行道。”
“本官不能自诩手不沾血。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他叹道,“可否至少宽限两日,以便本官料理后事?我儿出生时,娘亲就去世了,我得找人好生托付。”
我瞠目而视,难以对男童的笑声置若罔闻。
我在脑中描摹各式场面:节度使召集数千兵勇,将宅邸围得水泄不通,他躲进地下室,如秋叶抖抖瑟瑟。我内心描画他出城上路,快马加鞭,面容狰狞似走投无路的傀儡子。
他仿佛能读心一般,又道:“两日后的夜里,我独自在此等候姑娘。丈夫一言九鼎。”
“将死之人,谈何九鼎大吕?”我冷嘲。
“人之将死,其诺也如侠士。”他应道。
我点头,飞身一跃,迅速攀上悬垂丝绳,自屋顶洞口遁走,无比得心应手,恰如平日援藤蔓登云中绝壁。
我不担心节度使逃跑。我武艺高强,他不管逃到哪儿,都逃不出我掌心。我情愿给他机会尽人伦,与小儿妥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