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俊宽（下）(6)

“据说只有成经大人身边带着妻儿，想必多少能够排解一下他心中的郁闷吧？”
“可他却总是铁青着一张脸，喋喋不休地发一些无聊的牢骚。比如，在观赏峡谷间的山茶花时，他会抱怨说，这个岛上竟然连樱花都不开。而看见火山山顶的烟雾，他又说，这岛上就连绿色的山峦都没有。他就是不提这儿有的东西，而专挑这儿没有的东西来加以抱怨。有一次，他和我一起去海边的山上采撷大吴风草，不料他说，怎么办啊？这儿连加茂川的水流都没有。当时，我之所以没有噗嗤笑出声来，肯定是多亏了我家一带的守护神和日吉守护神的保佑。然而，我觉得这不免太过
荒唐了，所以忍不住鹦鹉学舌地说道：这儿既没有福原的监狱，也没有平相国入道净海，真是难得，太难得了。”
“您那么说话，恐怕就连少将也会生气动怒吧？”
“不，毋宁说让他生气动怒，倒是我所希望的。谁知少将看着我的脸，一边不胜悲哀地摇着头，一边说道：你什么都懵然不懂，真是一个幸福之人呀。这种回答甚至比勃然大怒更让我不知所措。我——说实话，恰恰那时候我的情绪也非常低落。如果真像少将所说的那样，我什么都懵然不懂，或许倒能幸免于跌人情绪的低谷吧。但我却并非懵然不懂。说实话，我也曾像少将那样，为眼眶中的泪水而感到自豪过。透过泪水，那死去的内人也不知会化作多么美丽的女人。——想到这儿，我不禁蓦地怜惜起少将来了。可就算是怜惜他吧，但荒唐的东西毕竟还是荒唐的，对吧？所以，我一边笑着，一边一本正经地试图安慰他。而少将竟然对我大发脾气，这不管是在此前还是以后，都是唯一的一次。只见他陡然露出可怕的表情,说道：‘你在撒谎！就我的真心而言，与其被你安慰，还不如被你讥笑好呐。

’也就在这一瞬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扑哧笑出声来。”
“少将后来他怎么啦？”
“那以后的四五天里，即使见了我的面，也爱理不理的。但又过了些日子，见到我时，也只是神情忧伤地摇着头，不停地嘟哝道：‘啊，真想回京城啊。可这儿竟然连牛车都不通。你这个人倒是比我幸福多了。’ ——不过，不管是少将，还是康赖，有他们在身边，总比没有的好。当他们俩刚回京城去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寂寞中。”
“据京城里的谣传，说您岂止是寂寞难捱，甚至差一点悲愤而死。”
我尽可能详尽地讲述了京城里的种种传言。借助琵琶法师的话来说，就是：“僧都仰天伏地，悲愤至极，但最终无济于事。……僧都紧拽着缆绳，被拖进海里，开始时海水齐腰，渐渐没至腰肋，终于拖到将要没顶的地方。……僧都无可奈何，只好游回岸上，髙声叫喊着：‘让我上船，带了我去呀！’可是，这驶去的船只像往常一样，留下的踪迹只有滔滔白浪而已。①”我转述了关于他几近狂乱的那一段。俊宽大人只是颇为好奇地听着我的话。当我讲到他对着远去的船只不停地挥手这一人所皆知的逸闻时，他诚恳地点着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