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俊宽（下）(8)
但听少将一读，才知道上面并没有我的名字。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获得赦免——一想到这儿，刹那间，我的脑海里掠过了种种画面：爱女和爱儿的面孔、内人的责骂
声、京极家中的庭院景色，还有天竺的早利即利兄弟②、震旦的一行阿阇梨③、本朝的实方朝臣——简直是数不胜数。至今都还觉得可笑的是，其中居然出现了一头拉车的红牛屁股。但当时我还是尽力装出一副毫不慌乱的样子。当然，少将和康赖出于同情，也不停地安慰着我，还请求使臣允许俊宽我也一起上船。但没有被赦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上不了船的。我一边尽量保持镇静，一边左思右想着，为什么唯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被赦免。是髙太平憎恨我吧？这肯定没错。但高太平不仅仅恨我，还打心眼里怕我呢。我是法胜寺④的执行⑤，当然不可能熟谙兵器之道，但天下或许会出人意料地验证我的见解。——高太平害怕的正是这个。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禁苦笑起来。为山门⑥和源氏的武士精心提供有利的论争，乃是西光法师等人最贴切的角色。但是，我还不至于昏聩到为区区一个平家而劳心费神的地步。
刚才我也说过，天下掌握在谁的手里，其结局都大同小异。只要身边有一卷经文，再加上鹤前的陪伴，我便会感到心满意足。但净海入道这个人，因过于才疏学浅，竟然对俊宽我也百般提防，真是可悲至极。由此看来，没有被砍掉脑袋，而只是被一个人留在孤岛上，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就在我这样思忖着的时候，已经到了那艘船扬帆起航的时刻了。只见少将夫人抱着孩子，哀求道：‘求您让我也上船吧！’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心想女人总不至于受到苛求吧，于是便代她央求使臣基安。但基安根本就不予理睬。他是一个除了自己的使命之外一无所知的傀儡。我大可不必去责备这样的男人。但罪孽深重的，却要数少将本人……”
①译者注：京都市鸭川东部、五条与七条之间的地方。这儿有平家一族的居馆六波罗殿。
②译者注：古代印度波罗奈国月盖王的两个太子。哥哥因伤害了弟弟的眼睛，被取消了继承权，并遭到放逐。但最后由一只鹰送来了怜惜其命运的母亲的音信。见《源平盛衰记》第九卷。
③译者注：唐代的僧侣。真言宗的鼻祖。据《源平盛衰记》记载，他因蒙受不白之冤而沦落为流放者。
④译者注：白河天皇建立的寺院。位于京都左京区冈崎。俊宽的墓即在此处。
⑤译者注：寺院管理总务的僧职。
⑥译者注：比容山延历寺的别称。
俊宽大人愤怒地使劲挥动着手上的芭蕉扇，继续说道：
“那女人就像疯子似的，不顾一切地想要爬上船去。船夫们就是不肯让她上船。最后那女人拽住了少将礼服的裤脚。不料少将板着一张面孔，恶狠狠地甩开了女人的手。女人猝然摔倒在沙滩上，从此打消了上船的念头，而只是在那儿失声痛哭着。那一瞬间，我义愤填膺，心中的怒火远远超过了平时动辄发怒的康赖。少将简直就是畜生！而康赖也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着。这也不能算是佛陀弟子的所作所为。而且，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肯出面为那女人说情。——想到这儿，所有的詈言骂语全都从我的嘴巴里脱口而出，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接二连三说出口的，可不是那种京城小孩骂人的脏话，而全部是八万法藏十二部经中的恶鬼罗刹的名字。可是，转眼之间，船已经驶远了。那女人还在低头哭泣着。我在沙滩上一边气得直跺脚，一边挥动着双手，大喊着：‘回来，回来！
声、京极家中的庭院景色，还有天竺的早利即利兄弟②、震旦的一行阿阇梨③、本朝的实方朝臣——简直是数不胜数。至今都还觉得可笑的是，其中居然出现了一头拉车的红牛屁股。但当时我还是尽力装出一副毫不慌乱的样子。当然，少将和康赖出于同情，也不停地安慰着我，还请求使臣允许俊宽我也一起上船。但没有被赦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上不了船的。我一边尽量保持镇静，一边左思右想着，为什么唯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被赦免。是髙太平憎恨我吧？这肯定没错。但高太平不仅仅恨我，还打心眼里怕我呢。我是法胜寺④的执行⑤，当然不可能熟谙兵器之道，但天下或许会出人意料地验证我的见解。——高太平害怕的正是这个。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禁苦笑起来。为山门⑥和源氏的武士精心提供有利的论争，乃是西光法师等人最贴切的角色。但是，我还不至于昏聩到为区区一个平家而劳心费神的地步。
刚才我也说过，天下掌握在谁的手里，其结局都大同小异。只要身边有一卷经文，再加上鹤前的陪伴，我便会感到心满意足。但净海入道这个人，因过于才疏学浅，竟然对俊宽我也百般提防，真是可悲至极。由此看来，没有被砍掉脑袋，而只是被一个人留在孤岛上，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就在我这样思忖着的时候，已经到了那艘船扬帆起航的时刻了。只见少将夫人抱着孩子，哀求道：‘求您让我也上船吧！’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心想女人总不至于受到苛求吧，于是便代她央求使臣基安。但基安根本就不予理睬。他是一个除了自己的使命之外一无所知的傀儡。我大可不必去责备这样的男人。但罪孽深重的，却要数少将本人……”
①译者注：京都市鸭川东部、五条与七条之间的地方。这儿有平家一族的居馆六波罗殿。
②译者注：古代印度波罗奈国月盖王的两个太子。哥哥因伤害了弟弟的眼睛，被取消了继承权，并遭到放逐。但最后由一只鹰送来了怜惜其命运的母亲的音信。见《源平盛衰记》第九卷。
③译者注：唐代的僧侣。真言宗的鼻祖。据《源平盛衰记》记载，他因蒙受不白之冤而沦落为流放者。
④译者注：白河天皇建立的寺院。位于京都左京区冈崎。俊宽的墓即在此处。
⑤译者注：寺院管理总务的僧职。
⑥译者注：比容山延历寺的别称。
俊宽大人愤怒地使劲挥动着手上的芭蕉扇，继续说道：
“那女人就像疯子似的，不顾一切地想要爬上船去。船夫们就是不肯让她上船。最后那女人拽住了少将礼服的裤脚。不料少将板着一张面孔，恶狠狠地甩开了女人的手。女人猝然摔倒在沙滩上，从此打消了上船的念头，而只是在那儿失声痛哭着。那一瞬间，我义愤填膺，心中的怒火远远超过了平时动辄发怒的康赖。少将简直就是畜生！而康赖也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着。这也不能算是佛陀弟子的所作所为。而且，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肯出面为那女人说情。——想到这儿，所有的詈言骂语全都从我的嘴巴里脱口而出，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接二连三说出口的，可不是那种京城小孩骂人的脏话，而全部是八万法藏十二部经中的恶鬼罗刹的名字。可是，转眼之间，船已经驶远了。那女人还在低头哭泣着。我在沙滩上一边气得直跺脚，一边挥动着双手，大喊着：‘回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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