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游戏(2)
在官署里,木村做着空洞烦琐、没有精神内容的工作,头发已现谢顶迹象,依然不曾飞黄腾达。不过,作为文学家,木村倒多少有点名气。没写出像样的作品,却有些名气。不仅如此,自从他有些名气后,便被贬到地方上任职,官场中人只当他已经死了。直到头顶渐秃,木村才得以重回东京,又作为文学家重新活跃起来。这履历说来也够麻烦的。
木村看了文艺栏后感到不公平,若说他是出于自利目的,受到指责便发怒,得到赞美便欢喜,那倒冤枉他了。无论是自己的事,抑或他人的事,只要看到无聊之物得到吹捧,有趣之物遭到贬低,木村便感到不公平。当然,如果自己又被拉来当例证,感受自然愈发深切。
罗斯福曾经在全世界奔走,宣扬自己的“不公平,就战斗!”那么,木村为何不战斗?实际上,在他的前半生,木村也曾经激烈战斗过。但他一直有公职在身,精力用于辩论,便再无暇创作。文坛复出后,虽说写得并不高明,木村倒是一直在创作,故而无法分身去辩论。
这天的文艺栏中,有这么一段话:
“文艺须有情调,情调于某种situation(情境)中形成,却又是indêfinissable(难以形容)之物。与木村有关的杂志,所载作品中无一具备情调。木村自己的作品,似也欠缺情调。”
文章大意如此,此外还举例若干,表明与之相反,有情调的作品该当如何。那例子却都不能使木村佩服,有的甚至令他觉得,一个正经作家又怎会写出那种东西。
其实,报纸上所言究竟何意,木村并不怎么明白。“在情境中形成的情调”云云,读罢实在朦胧不解。木村颇读过些哲学、艺术论的书籍,但看到此种措辞,却是如堕雾中。的确,文艺中的有趣之处,说是“难以形容”也未尝不可。这点倒可理解。但是,“情境”又是什么东西?自古以来,戏剧之类不就是把人物安排在时间和地点上,以此完成故事吗?赫尔曼·巴尔①认为旧文艺的着眼点在于急遽、丰富而有变化的行为张力,这与“情境”又有何差别?只有在“情境”这种东西上才能形成云云,木村着实无法理解。
①译者注:赫尔曼·巴尔(Hermann Bahr, 1863-1934),奥地利诗人、剧作家。
木村并非自信心强大之人,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无法理解乃是头脑愚笨所致。恰恰相反,他对记者的看法不大恭敬,说来有些对不住人家。当看到记者举出的有情调作品的例子,他的想法便愈发失敬了。
木村皱过眉,很快恢复了愉快的表情。由于独身之人爱收拾的毛病,他把报纸仔细叠好,放到起居室廊下的角落里。放到这里,女佣会拿来擦煤油灯,若还有多余的,就卖给收废品的人。
以上写来很长,其实只是两三分钟间的事,不过吸一支朝日香烟的工夫。
木村将烟蒂扔到充当烟灰碟的鲍鱼壳里。这时,他蓦地想起一件事,不觉失笑,随即将堆在旁边桌上的十来本manuscrits(手稿)模样的东西一股脑抱起来,搬到小橱柜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