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舞姬
煤早就装上了船。在这间中等船舱里,只有电灯空自亮得耀眼,桌子四周一片寂寥。夜夜在此摸骨牌的人,今晚都住到旅馆里去了,船上只留下了我一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夙愿得偿,奉命出国,曾经路过这西贡码头。那时节,耳闻目睹的,无不使我感到新奇。每日信笔写下的游记文字,不下数千言,登在报上,颇得时人赞赏。如今回想起来,通篇都是幼稚的想法和狂妄的言语。不然,便把些寻常的草木金石、飞禽走兽,以至风俗人情,当作什么稀罕事儿,一一记了下来,足以贻笑大方。这次为了写日记,启程前也曾买了一个本子,可是,至今未着一字,仍是一个空本子。难道我在德国留学一番,竟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吗?不,这其中另有缘故。
今日东返归国的我,确非当年西渡留学的我了。学业上固然远未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但我却饱尝了世道艰辛,懂得了人心叵测,甚至连自己这颗心也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即便把自己这种“昨是而今非”的刹那间感触写下来,又能拿给谁看呢!难道这就是我写不出日记的缘故吗?不,这其中另有缘故。
哦!轮船从意大利布林迪西港起航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按理说,途中萍水相逢的旅客,相互可以慰藉旅途的寂寞,可是,我却借口略有不适,蛰居在客舱里,甚至和同行的旅伴都很少讲话,整日里为一桩旁人不知的恨事而苦恼。这件恨事,最初像一抹乌云掠过我的心头,使我既无心欣赏瑞士的山色,也不去留意意大利的古迹。嗣后竟至悲观厌世起来,感到人生无常。内心的惨痛令我终日回肠九转,现在已变成一爿云翳,深深郁结在我的心头,不论是看书还是做事,这惨痛宛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勾起我无限的旧情,无时不在啃啮我这颗心。啊!此恨绵绵,究竟怎样才能消融?倘若是别种恨事,还可托之诗歌遣散胸中的郁闷。但是,唯有这件恨事却是刻骨铭心,怎么也排遣不了。今晚四下无人,还要过很久才有侍者来熄灯,趁此时权且将这段恨事记叙下来吧。
我自幼受到严格的家教。虽然早年丧父,学业上却未曾荒疏。无论是在旧藩①的学馆,或是到东京上预科,即便进了法律系之后,我太田丰太郎的大名始终是名列前茅的。与我这个独子相依为命的寡母,大概感到很安慰了。十九岁上,我获得学士学位,人人都说,这是大学开办以来从未颁过的荣誉。后来,在某部任职,把母亲从乡下接到东京,度过了三年的快乐时光。上司很器重我,派我出国考察业务。我心想,这正是扬名显姓、兴家立业的良机,于是劲头十足,即使抛别年过半百的母亲,也不觉有多大的离情别绪。就这样迢迢万里,背井离乡,来到了德国首都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