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游戏(5)
放好文件,木村坐到椅子上,取出那只乘务员大怀表。还有十分钟到八点,科长四十分钟后才会来。
木村取下高堆最顶上的文件,摊开看了一会儿,将小纸条在糨糊板上蘸了蘸,贴到文件上,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办公桌侧边上用细纸绳挂着些小纸条,衙门里管这叫作附笺。
木村态度从容,一件又一件,孜孜地处理着事务。这期间,他的脸色始终很愉快。此时木村的心情,有点难以解释。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像是小孩子做游戏。同样是“游戏”,既有好玩的游戏,也有无趣的游戏。于他而言,此时的工作就像无趣的游戏。衙门里的公务绝非儿戏,木村心知肚明,自己就是政府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他有此自觉,但做事时的心情却像游戏。脸上的愉快表情,就是此种心情的体现。
每当工作告一段落,木村就吸一支朝日香烟。吸烟时,他的空想会活跃一下。自己运气不济,仿佛抽中了下下签似的,分担的事务都无聊至极。但他并没有感到不平。倒不是觉得“运气如此”,从而听天由命,他还没有那么fataliste(宿命论的)思想。他也想过,如果辞去这个职位,又会怎样?然后,他想象一下辞职后的情形。如今自己常在灯下写作,辞职后,便是一天到头、从早到晚写作了吧。他写作时的心情,仿佛小孩子做喜欢的游戏——倒不是说不辛苦。无论做什么sport(运动),都需要克服障碍,而且,艺术绝非儿戏。这一点他并非不明白。自己手中所持的工具,若是送到真正的大师巨匠手中,是可以创造出震动世界的作品的。他虽然明白这些,却依然怀有游戏般的心情。有一次,甘必大①的士兵进攻受阻,甘必大命令吹响军号,但吹的不是冲锋号,而是réveil(起床号)。
意大利人即便处于生死一线的境地,仍然有游戏的心情。总之,对木村而言,做什么都像是游戏。同样是游戏,喜欢的、有趣的游戏,当然好过无聊的游戏。但即便是有趣的游戏,如果从早到晚去做,也会单调厌倦。眼下这无聊的公务,便有着破除单调的功能。
①译者注:莱昂·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家,共和党人,第三共和国内阁总理和外交部长。在普法战争第二阶段,他是抗击普鲁士的组织者。他父系血统为意大利裔,故而文中称他为意大利人。
一旦辞去公务,想破除写作生活的单调,又当如何是好?可以通过社交或旅行,不过那需要钱。木村不想以一种看人垂钓般的态度,加入交际社会。像高尔基那样过着vagabondage(流浪)生活而感到愉快,没有俄国人的遗传,恐怕难以做到。或许还是做一个小气的官吏要好些。这样想着,木村倒也没感到什么绝望的痛苦。
有时,他的空想越发恣意,甚至想象到战争。军号奏响冲锋曲,旌旗高举,纵马奔驰,想必快意得很。木村虽不怎么生病,但他体格瘦小,征兵时落选了,没有去过战场。可是听人说,所谓的壮烈进攻,其实是头顶沙袋匍匐前进。想到这里,顿觉意兴索然。即便是自己,置身于那种境地,也只能头顶沙袋匍匐前进。不过,诸如壮烈、快意之类的想象就削弱了。而且,即便能身临战场,或许被编进辎重队,被分派搬运物资。即便是自己,若是分派在车前,也得去拉,站在车后,也须去推。只是这与壮烈、快意越发相距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