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堂」八大吉祥（13）(2)

孟鹤堂面具后的眸子垂着，师父的话并不是虚无缥缈，周九良小的时候被一个大妖怪叼走过，再找着时，方圆百里成了焦土，鸟兽不生、人迹不存、寸草不留，这孩子瞪着漆黑漆黑的眼睛、赤脚站在焦土当中，手上是还未完全散去的咒力。这些他自己当然都不记得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不是无奈之下守着你，也不是可怜你，只是割舍不得。你刚来的时候，本相是一尾黑色的小鱼。我结束在外历练回来时，你就只在山南边的池子里游，从不出水。后来我日日去池边找你说话，你就变成一个漆黑漆黑的小孩子爬上岸来挨着我坐。我给你讲过玄水，讲过昆仑，讲过归墟里的乌龟爷爷，讲过北冥的鲲鹏，南冥的天池，讲过人间的大椿树和彭祖，还有人间北地的冰雪和南地的春回。然后你就变成人类小孩子的样儿，整个小小的一个肉团，总喜欢粘着我。师父对我说，你师弟喜欢你，以后就是你的责任。我却不把你当责任。我看见赵冲虚，就想起你小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你不再记得自己是一尾鱼时是什么样子了，我却总记得师兄弟们被师父叫到池边介绍你时，你睁着圆圆的眼，躲在莼菜丛中不出来。大家一起离开时，我扭回头看，你却游到水面上，摆着尾巴吐了一串泡泡，像是很想挽留的样子。
恰好那时候，我胸中有一口空旷的深潭，没有水草，也没有小鱼小虾，我就让你游了进去。我们本都是一样的人，送走师父、送走一众师兄弟，相依为命，幽冥为邻，简简单单的活在度朔山里，不必理会凡尘中的俗事，也不必见识更在妖邪厉鬼形貌之怖以上的人心狰狞。可我今日看见赵冲虚，想到他日后会走出东地，自由自在，又觉得咱们的生活对你太不公平。我见了人世浮华回到这里，你却只从我口中听过，最远到过崂山下的村子，也没有真正和人相处的机会，我该想法子把你从潭中放出去看看才对……”孟鹤堂的声音低沉，小时候隔着水就觉得很好听，此刻语声缓慢，一字一句的把话送进周九良的心里。
“我哪儿也不去。”小火炉终于放开他哥哥，自己背过身走开，灵活的攀着藤条爬上桃树，坐到高高的树枝上，将面具推到头顶，随手摘了一枚桃子吃。他飞快地用袖口抹了一把脸，天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大概只是擦掉了脸上溅到的桃子汁水。
孟鹤堂仰着头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也不再开口说话。他走到桃树根前，五郎也跟着过来，贴着树干卧下。于是他便靠在五郎柔软的身体上，手中幻出一把刻刀，开始削一根木头。
下山的灯河不知何时变成了上山的灯河，再不久，随着天光拂晓，金鸡在桃树梢上报过晨，那灯河也渐隐了。山下村落旁边的河中也并没有余下村民昨夜放下的河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河灯夜里放下，日里便不再能够见到。偶有小孩子问起，昨晚上那些灯总该剩下些残骸吧？去哪儿了呢？大人就回答说：随着河一路飘到海里去了呀。事实上也差不多，那些灯火中的愿力点燃了暗处的另一盏灯，照亮了先祖回家的路。使命完成后，它们一路沉没到了水底，又一直下沉，最后沉到了幽都，化成另一片星河，悬在漆黑的永夜之中，照着黑色的主神后土、黑色的幽民、黑色的鱼虫鸟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