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夏倍上校(上)(10)
④译者注:海尔斯贝格,东普鲁士一城市,距埃洛三十公里。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维尔耐着性子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放了,给我十个塔勒,①认为我各方面谈吐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①译者注:塔勒,德国日耳曼帝国时期的大银币名,价值高于马克。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话,我觉得象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①让我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①译者注:指镌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值二十法郎。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费罗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的时候,象我这样一个叫化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的时候,我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礼的,象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的用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终于使但维尔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赢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叫人把你所说的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的上校一动不动的呆了好一会儿:显然,他所遭遇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见,凡是一个人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是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竟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