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尼茨勒：单身汉之死(5)

医生凝视着摊在面前的信纸，想起正在家里熟睡的上了年纪的妻子，她温柔体贴，心地善良。他还想到他的三个孩子：长子正在部队服役，长女和一个律师订了婚，次女温文尔雅，美丽动人，在不久前的一次舞会上，有位著名画家请求为她画像。他想起自己舒适的家，在他看来，死者在信中提到的一切与其说并不真实，倒不如说更显得神秘、庄严、无足轻重。此时此刻，他几乎并不感到是听到了什么新鲜的事情，他想起自己生活中的一段不寻常的往事。那是在十四五年前，他在行医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情绪沮丧，精神失常，曾经打算离开这座城市，抛下妻子儿女。与此同时，他开始了一种放荡轻浮的生活，他结交了一个性格古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后来因为另外一个情人而自杀死亡。他的生活是怎样回到常轨，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些倒霉的日子就像一场疾病，来了又去了，肯定就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妻子对他不忠的事。
是的，肯定是这样。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有一次她不是差点儿就向他招供了这件事吗？她不是多次做过暗示吗？在十三四年前……那是怎样的一次机会呢？有一年的夏天，在一次度假旅行的途中，深夜，在一个旅馆的平台上……他徒劳地思考着那些早就被遗忘的话语。
商人站在窗前，凝视着柔和的略微泛白的夜空，他决意要回忆死去的妻子，但是无论怎样在心灵深处搜寻，他看见的始终是他自己：穿着一身黑衣，披着灰蒙蒙的晨曦，站在挂着帘子的门前，接待来宾，握手致谢，答复询问，一股石炭酸和花香混合的气味钻入了他的鼻孔。他渐渐地回忆起了妻子的形象，但是最初不过是一幅肖像画。这幅很大的镶在金边画框里的肖像画挂在他家客厅里的钢琴上方，这位神态傲然、身着舞会礼服的女士约莫三十来岁。接下来她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个少女，那是二十五年前，她脸色苍白，忸怩腼腆地接受了他的求婚。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神情端庄地和他一起坐在剧院的包厢里，眼睛凝视着舞台，心思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又想起一个朝思暮想的女人，每当他出远门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出人意料地热情欢迎他远道归来。他又想起一个神经质的、满面泪水的女人，她的眼角发青，目光黯然，她那变化无常的心绪使他对生活失去了乐趣。
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忧心忡忡、含情脉脉的母亲，她身着薄薄的晨衣，守候在一个病魔缠身、生命垂危的孩子的床边。最后，他看见了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她直挺挺地躺在一间充满乙醚气味的屋子里，嘴角痛苦地向下绷着，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他的内心深处不禁对她充满了同情。他知道，所有这些形象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飞速从他脑海里闪过的形象，统统是同一个人。两年以前，她被送入了坟墓，他为她痛哭，在她死后，他又感到获得了解脱。他觉得必须从所有这些形象中挑选出一个，以便得到一种确定的感觉，因为此刻他因羞辱和愤怒而无所适从。他茫然失神地站在那里，望着对面花园里那些在月光中泛着黄色和红色晕光的房舍，它们看上去像是画出来的一堵堵墙壁，后面只有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