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尼茨勒：单身汉之死(4)

”“唉！”医生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变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了。作家生气地瞪了医生一眼，继续念信，速度比起先稍快，声音也变得单调乏味。“是的，这是心绪使然，而不是别的什么，因为我对你们各位绝无恶意。我按照我的方式喜欢你们，就像你们按照你们的方式喜欢我一样。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们，即使我有时会拿你们寻开心，那也毫无嘲弄之意，甚至就在你们产生痛苦而生动的联想时，我也绝无此意。既然如此，那种心绪从何而来呢？也许它是出于一种深沉的，就其本质来说高尚的愿望：不愿带着太多的谎言离开人世。我只要对人们称之为悔恨的东西有过一点儿感受，也会这样想的。”“请您快念念结尾。”医生用一种变了样的腔调说道。作家感到手指有些发麻，商人从他手中抓过信纸，眼睛飞快地向下扫视，然后他念道：“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是命运，我也无法改变。我曾经占有过你们的妻子，你们所有人的妻子。
”商人突然停止念信，重新翻回第一页①。“您怎么啦？”医生问道。“这封信是九年前写的。”商人答道。“请继续念吧。”作家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商人念道：“当然，这种关系是因人而异的。我和其中一位像夫妻似的生活了好几个月。同第二个则是多少有些类似人们常说的那种疯狂的冒险。和第三个关系最深，我几乎想和她一起去死。第四个被我扔下了楼梯，因为她竟然和另一个男人合谋欺骗我。最后一个只是偶然一次做了我的情人。你们感到不安了吧，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千万别这样。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也是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好啦，我的朋友们，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们的了。我现在把这封信叠起来，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它躺在这里，或者被我在心绪变化时毁掉，或者当我躺在灵床上时，由别人转交给你们。祝你们健康！”
①译者注：欧美人写信时将写信的日期放在信首。
医生从商人手里拿过信纸，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神情显得非常认真。然后他抬起头，望着商人。商人抱着双臂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盯着医生，脸上带着讥讽的神情。“虽然尊夫人去年就去世了，可是这事毕竟有过。”医生平静地说。作家在屋里踱来踱去，脑袋痉挛似的左右摇晃了好几次，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流氓。”然后他呆呆地凝视前方，好像在追寻某件消失在空气中的东西。他试图重新想起那个年轻女人的形象，这是他的妻子，他曾经把她拥抱在怀里，然而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形象，是些他经常想起的却又以为早已忘却的女人，而他想要追忆的那个形象却没有出现。因为，他妻子的肉体已经干瘪，对他再也没有吸引力了，很长时间以来，她就不再是他爱恋的女人。对他来说，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更重要、更高尚的人，变成了朋友和伙伴。她对他的成功感到自豪，对他的失望寄予同情，对他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
在他看来，这个死去的老单身汉出于对朋友的妒忌，居心叵测地试图夺走他的伴侣，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所有其他的女人对他到底有什么价值呢？他想起一些风流韵事，有的发生在很久以前，有的就是最近的事。这样的事在他丰富多彩的艺术生涯中数不胜数，他妻子对此或者一笑了之，或者大哭一场。如今这些都在哪儿呢？一切都被淡忘了，他妻子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投入一个无足轻重的男人的怀抱，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一切都被忘得干干净净，一如这个躺在皱皱巴巴的枕头上的死者此时此刻的记忆。也许遗嘱中写的不过是些谎言？这个平庸可怜的家伙，会不会是明知自己注定会被人们遗忘，故而向即使是死亡也对他的作品无可奈何的、出类拔萃的人，施行最后的报复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即使信中所言确有其事，这种浅见卑琐的报复行为也是徒劳无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