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厌世(12)
我没向任何人道别,也没被任何人挽留。我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下去,越过庭院,穿过前屋。我来到外面,心里琢磨起来:现在我该干点什么才是。于是我又折回去,藏在庭院里一辆空车后面。我在那儿等了很长时间,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后来聪德尔来了,只见他扔掉手中的烟头,扣上外套,然后穿过大门;可是他马上又折了回去,在门口边站住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好几次我想走出去喊他,或者唤一条狗来咬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仍待在我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着。在这之后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便又听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玛丽亚走了出来,她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大门口走来;她一声没吭地挽住了那个画家的胳膊。他们肩并肩地迅速离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便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于是我又爬了起来,来到天使花园。我在那儿溜达了半夜,然后又回到我的房间里,这才一觉睡到天明。
这天夜里我已作了打算,准备天一亮就外出旅行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睡得很晚,于是只好再呆上一天。我收拾好行李,付了账单,以书面形式向朋友作了道别,并且在城里用了餐,随后在咖啡馆里坐了坐。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琢磨着,这个下午我该如何打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悲哀所在。多年来,我还从没有陷于这种难堪的有失身份的境地,好像我谋害了她似的,对时间感到惧怕和困惑。散步,出游,读书,看画展,听音乐,打桌球,这一切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毫无意义和无聊的。如果我来到大街上,便东瞅瞅西望望,怔怔地看那房子、树木、人流、马匹、狗、车,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它们是那样乏味,简直让我深恶痛绝。朋友看见我既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有那些同伴或者好奇的人呼唤我时才回过神来。
在我喝上一杯咖啡,以此来打发时间,履行一种义务时,心中便不由产生一个念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而感到快慰。可是我这种想法是动摇不定的,仿佛它久久地每时每刻都待在我身边似的。我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香烟,把它扔在了一边,要了第二杯也许是第三杯咖啡。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一本杂志,最后我又接着溜达。这时我又想起来,我本来打算动身的。我决定明天一定这样做。这股思乡之情突然使我浑身暖和起来;刹那间,那种深恶痛绝的情绪消失了,代之以一种真正的明确的悲哀。我记得,家乡是非常美丽的,那儿从湖水中缓缓而出的山脉呈一片黛绿,风儿吹拂着杨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海鸥在空中勇敢而又变化无常地飞翔。我似乎觉得,我只有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回家乡的份儿了,这样,邪恶的魅力也随之破灭;我又可看见世界的光明之处,并能理解和热爱它了。
在缓步闲逛之中,我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在这旧城的巷子里,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直至我意外地发现我已经站在那个旧书商的店堂前。橱窗里挂着一幅陈列的铜版画,这是一幅十六世纪一位学者的肖像,它四周陈列着许多用兽皮、羊皮以及木片装订的旧书。这不由唤起我业已疲惫的头脑中一系列崭新的、稍纵即逝的想象,我在这些想象中竭力寻找安慰和满足。我没有头绪地想象着研究学问以及僧侣生活,想象着一个安静无奈的、处于台灯的灯光下以及书籍氛围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馨;此时此刻,我感到心旷神怡。在我为寻求这点慰藉还想多停留片刻时,两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店堂,并且立刻便受到那书商热情友好的接待。他带我登上一道狭窄的螺旋楼梯,来到最上面一层,那儿有好多间堆满书籍的房间。我透过模糊不清的专门用来阅览的眼镜,可怜巴巴地打量着那些各个时期的智者贤人以及诗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