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七月 (上)
离山林不远去处的高原上,坐落着艾伦霍夫别墅。
别墅的前面,是一大片碎石子铺就的场地,也正是公路的入口处。一旦有来客光顾,汽车就从这场地前面驶过。要不然,这四方形的场地一年四季空荡荡静悄悄的,看去似乎比它本来还要宽畅得多,特别逢上晴好的夏天,只要场地上到处都是炫目的阳光和炎热的暖风,这就谁也不会想到,要到上面去走走。
这碎石子场地和公路,把邸宅和花园分隔开来。所谓“花园”,很少有人这样称呼,然而,更确切地说,它是个相当大的公园,虽说并不十分宽敞,却也深邃得很,里面栽着高大挺拔的榆树、槭树以及法国梧桐,还有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一簇簇才种不久的松树林,以及不少藉以憩息的长凳。其间还铺设着一块块阳光灿烂、明艳夺目的小草坪,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则点缀着三两个圆形花台,或者好几枝人工制作的灌木,而在那些明朗而温暖的没有草地的所在,却孤零零地而又引人注目地耸立着两棵高耸云天的大树。
其中一棵是枝柳树。人们在树干的四周圈着一道窄窄的条凳;柳树那修长无力、像丝绸般柔软的树枝,显得低沉和稠密,它们从四面纷纷披挂下来,使里面变得犹如一座帐篷,或者好像一个圆亭似的,虽说长年一片阴影和昏暗,倒也经常显得温暖如春。
另一棵则是硕大的山毛榉,跟这枝柳树隔开的地方乃是囿以短篱的一块草坪,从远处看去,它是褐色的,几乎也是黑色的。然而,当人们走上前去,或者站在树下举目仰望,那它最外层桠枝上所有的枝叶,一经阳光逼射就仿佛是在燃烧中的一种柔和而轻淡的紫色火焰,又好像是照进教堂窗户里的一种有些减弱的暗红光芒。这枝古老的榉树,本是花园里闻名遐迩、引人注目的一个美丽的景点,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它独自屹立在明亮的草地中央,显得浓郁乌黑,简直是高不可攀,就是从公园外面遥望着它,人们也可见到它滚圆而结实的呈漂亮穹形状的那个华盖,刺破了湛湛的青天,使这青天看来越加清澈和炫目,而它的那个树巅,映着青天,也就变得越加幽深和持重了。根据天气变化和白天时间的各殊,它的外貌也有显著不同。人们往往从它外表看到,它知道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它完全有权利岿然屹立,而且在其他树木面前,它颇有自豪感。
它自鸣得意,态度冷峻,目空一切地仰望天空。不过,它也常常有种感情流露,它仿佛知道,在这花园里,它这品种是绝无仅有的,也缺乏弟兄做伴。因此,它眺望着远处的其他树木,心头也不免产生眷恋之感。拂晓,是它最漂亮的时光,就是到了黄昏,在一片如血的夕阳中,它也依然如此,然而,要不了多久,它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它站立的地方要比任何其他地方早暗一个小时似的。可是,逢上雨天,它的形状就别具一格,显得郁郁寡欢。当林木在轻轻呼吸,舒展一下四肢,又以青翠欲滴的枝叶,欣喜地炫耀自己的时候,它却像死去的那样,孤单寂寞地站立着,从树巅到地下,看去只是乌黑的一片。虽然它没有颤栗的样儿,但是人们一看就看出,它正形单影只地独自向隅,浑身发冷,还带有不悦的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