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厌世
第一夜
时日已交十二月初,冬季姗姗来迟。连日来,寒风萧萧,淅淅沥沥的雨点下个不停;有时,老天爷自己也感到有点儿腻烦了,索性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两个小时的湿雪。街道上渺无人迹;日头在缩短,只有六个小时的日照。
我的宅第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里,四周为一片呼啸着的西风包围着,放眼望去,细雨濛濛;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花园里树木都是湿漉漉的,呈一片褐色;不知通往何处的田间小径显得分外幽深。我这儿门可罗雀,连一个来往的亲友都没有,仿佛世界某个遥远的地方正在走向毁灭。这一切都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离群索居,清静安闲,无人打搅,没有动物干扰,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呆在书房中,呆在这壁炉前耳闻那寒风呼啸,坐在这窗户边倾听那打在玻璃窗上的劈劈啪啪的雨点声。
我是这样打发时光的:早上起得很晚,然后喝牛奶,照料炉子。接着便坐在拥有两千余册图书的书房里,轮流读着其中的两本书。一本是布拉瓦茨基①夫人的《神秘教育》,这是一部令人恐怖的著作。另一本是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时常站起身,去抽屉里取香烟抽;一天用两顿餐。那本《神秘教育》对我来说是那么深厚,它似乎永远也读不完,它将伴随我进入坟墓。巴尔扎克那本则显得较为浅薄,它每天都在减少,尽管我在它身上花费的时间原本就不多。
①译者注:布拉瓦茨基(1831-1891),俄国女通神学家,与他人共同创建通神学会;曾遍游亚洲、欧洲许多国家以及美国,研究神秘主义和招魂术,晚年定居伦敦,从事写作。
每当我看书看得眼睛生疼时,便坐到靠背椅里,两眼对着满是用书籍装饰起来的墙壁,眼巴巴地望着那原本就不充足的日光从那上面渐渐消退,直至完全消失;有时或者干脆站到墙壁跟前,打量着那些书的书脊。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呆在我身边,将相伴我终身;有时候,即便我对它们兴味索然,我也只好强迫自己同它们交往,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我打量着它们,打量着这些默默无言、忠贞不渝的朋友;每当这时,它们的故事也不由得在我脑海中浮现。有一部莱顿①印的希腊语精装书,它是某一位哲学家的著作。这本书我是看不懂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希腊文了。这本书我是在威尼斯买的,因为它便宜,还因为那个旧书商确信我精通希腊文。就这样,我便十分尴尬地将它买下了。我将它在这个世界上带来带去,把它装在箱子里或者盒子中,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直到现在我安居下来后,为它找了个安定的场所。
①译者注:荷兰南荷兰省城市,以印刷业而闻名。
白天就是这样过去的;而晚上则是伴随灯光度过的,读书,抽烟,直到将近十点钟。然后我便起身步入隔壁冷丝丝的房间里,上床就寝。我睡眠很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我打量正方形的窗户,白色的盥洗台以及朦胧夜色中床头上那依稀可辨的白色照片;我听见大风在将屋顶刮得隆隆作响,听见窗户在颤抖,听见树木在哗哗地呻吟,听见雨点啪啪地打在地上的声音,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自己脉搏在轻轻跳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我试图思考课本上的东西,然而我失败了。我不再想这方面的内容,思考起别的夜晚,思考起已度过的十天、二十天夜晚的情况,那些夜晚我也这样躺着,这灰白的窗户也这样闪发出微光。我微微跳动的脉搏在计算着苍白而又空洞的时光。那些夜晚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