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上)(4)
④译者注:Tauenzienstrasse.柏林市中心一主要街道。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登上它宽宽的台阶,阶梯通向纪念碑上统领这条“胜利大道”的君主。这时,我关心的只有那两位使纪念碑背面大理石浮雕大放光彩的君主陪臣,他们的位置比其主子低一些,因此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最喜欢的是那位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托着大教堂的主教,我用积木搭过一个比这更大的教堂。后来我碰到圣徒卡特林娜①时,没有一次不去注意她的轮圈;碰到圣徒巴巴拉②时,没有一次不去注意她的塔楼。
①译者注:公元307或312年被罗马皇帝以轮刑处死。在施行时轮子自行崩裂,后来轮圈成了这位圣徒的象征物。
②译者注:公元306年在尼科美底亚(Nicomedia)被从塔楼扔下处死,所以塔楼成为她的象征物。
人们向我解释过胜利纪念碑上饰物的来源。但我没有完全搞明白那些作为饰物的炮筒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法国人当初推着金子做的大炮去打仗的?还是我们拿了他们的金子做成了这些金炮。胜利纪念碑的基座由一条圆型回廊环绕。我从未踏进这个萦绕着从壁画上反射出的金色微光的回廊。我害怕那里的一些画面会让我想起在大姨妈家的沙龙里看到过的那本书里的插图。那是一本但丁《地狱》的精装彩色画册。我感到在静谧中,胜利纪念碑回廊上闪闪烁烁的英雄们的业绩与那些被旋风鞭打被树墩碾得血肉模糊、被大块冰山冻住的邪魔恶鬼的忏悔一样地臭名昭著。因此这个回廊其实就是地狱,是对辉煌的胜利女神周围受到上帝恩典的那群人的反衬。有时候碑楼上站立着一些参观者,在天空的背景前,他们看起来就像我贴画本上带黑框的纸人。画片完成以后,我不正是拿着剪刀和胶水把那些类似的小人贴到大门、壁龛和窗沿上的吗?
那碑楼上的人群在光芒中就像是这种无邪的任性所创造而成的。围绕着他们的是永恒的星期天。亦或那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色当纪念日?
电话机
或许是因为电话机的构造,或许是因为记忆的缘故——肯定的是,小时候,电话机里的回音听起来和今天的迥然不同。那是一种夜的声音,没有缪斯为它报信。那声音所来自的夜就是万物诞生之前的那个夜。隐藏在电话机里的声音就像一个新生儿。电话机和我是同日同时生的孪生兄弟。我得以亲身经历它怎样度过了备受歧视的最初几年。后来,当枝形吊灯、壁炉屏风、棕榈盆景、落地支架、雕花灯台和凸窗雕饰这类曾在客厅里闪烁的装饰品早已衰败和被淘汰时,电话机就耀武扬威地告别了阴暗的过道,迁入了年轻一代所居住的光线明亮的房间,就像神话中被放逐山谷又凯旋归来的英雄。电话机成了年轻一代寂寞中的安慰,它给悲观厌世的人带来最后一线希望,被抛弃的人与它分享榻床。当初和电话机那种被放逐命运相配的刺耳声音现在也因为大家的期待而变得柔和了。
很多使用电话机的人并不知道它的出现曾经在家庭中造成了多大的灾难。我父母亲中午两点至四点习惯午休,如果这时候同学打来电话,铃声听起来就像警报声。此时父母不仅从午休中被吵醒,他们更感到可以心安理得地午休的那个时代受到了威胁。父亲和官僚机构意见不合的情况屡屡发生,有时他甚至对着电话机暴跳如雷,向申诉机构发出恐吓。而父亲更大的发泄对象则是那个电话机手柄。他摇那手柄达几分钟之久,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这时候他的手就像一个跳狂旋舞的异教僧侣。我心惊肉跳,我肯定,电话机那头犯了错误的女公务员一定会受到被手柄摇出的电流击倒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