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上)(3)
西洋景的特别引人之处是,你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观看都是一样的。因为银幕和座位都是圆形的,所以每幅画面都会走过每个座位。你从两个小镜子中望进去,画面映现在远处黯淡的背景上。棚子里总有空座,特别是在我的童年将要结束时,西洋景已经渐渐不时髦了。人们习惯于坐在半满的棚子里周游世界各地。
西洋景里没有那种看电影做周游时让人慵懒疲倦的音乐。虽然西洋景里的那种声响有点儿吵人,我却觉得比电影里的音乐要好。那是一种铃声。每当一幅画面跳离屏幕,会先出现一个空格,以便给下一幅画面留出位置,那时就会响起几秒钟的铃声。每当铃声响起时,挺拔的山峦,窗棂明净的城市,浓烟蒸腾的火车站,葡萄园的每一片藤叶都浸透了离别的感伤。于是我确信这一次无法看够那些美景佳处,我决定第二天一定再来,虽然这样的决定从来没有实现过。在我还犹犹豫豫时,把我隔在外面的木柜后面的整个布景就震动起来,小画框里的画片晃晃悠悠地向左侧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期尚且盛行的西洋景艺术在二十世纪就绝迹了,小孩子们是它的最后观众。画面中那些遥远的地方对他们其实并不总是陌生的,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有一个下午,在那座透明清晰的叫做艾克斯①的小城前,我望着米拉波广场对自己说,那梧桐树遮护下的石头小路,不就是我曾经游戏过的地方吗?
①译者注:Aix,位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地区。
如果下雨,我便不在门口的五十张样片的目录前停留。我直接走进放映棚,发现北欧狭窄海湾里和椰子树下的那种光芒和傍晚我做家庭作业时照亮书桌的灯光是一样的。除非有时灯泡突然坏了,使得那自然景色变得黯淡无光。这时它默默静卧于灰色的天空之下。其时,如果我更加留意的话,似乎还可以听得到其中的风声和钟声。
胜利纪念碑
它耸立在宽阔的广场上,就像年历上被描红的日期。在最后一个色当纪念日①时,人们本应该把它撕下。我小时候,一年中如果没有色当纪念日是无法想象的。在色当战役结束后就只剩下每年的阅兵式了。因此当1902年“克留格尔大叔”②在布尔战争③失败以后坐着车行进在淘恩钦大道④时,我得以在人群里站在家庭女教师旁边去瞻仰一个靠在软垫上,戴着圆筒礼帽,曾经“指挥了一场战争”的先生。人们都这么说。而我当时觉得这件事虽然很伟大,但并不是无懈可击;如果这个人物“指挥了”一头犀牛或者一头单峰骆驼而获得荣誉,那又会怎样?再说色当战役之后还能有什么伟业呢?法国战败以后,世界历史像是落入了它辉煌的坟墓,这胜利纪念碑正是竖立其上的墓碑。
①译者注:Sedan或译塞当,1870年普鲁士在色当战役中战胜法国。从此德国每年都在9月1日庆祝色当纪念日,直到一战时期。
②译者注:S.I.Paulus Kruger(1825——1904),布尔人,南非德兰士瓦共和国总统(1883——1902)。1902年英布战争中,克留格尔来欧洲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