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上)(5)
捉蝴蝶
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夏天里我们不仅时常出外旅行,而且每年都去郊外的夏季别墅度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墙边那个存放着我的早期蝴蝶标本的大箱子还让我想起那些别墅。这些标本中最老的几帧是我在布劳郝斯山捕捉的。边缘已经破损的菜粉蝶和翅膀已磨得发亮的柠檬蝶,让我回到了那些热血沸腾的捕猎的日子。那时候我经常被飞舞的蝴蝶迷住,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整齐的花园小道来到荒野,我无力摆脱那支配着这些蝴蝶飞舞的清风与花香,树叶与阳光,它们之间仿佛立有一个盟约。
蝴蝶扑扑簌簌地飞向一朵野花,停在了上面。我举着捕蝶网,只等着花朵对蝴蝶双翅的符咒起效。那柔软的小东西却轻轻拍动翅膀从侧面溜走,无动于衷地在另一朵野花上方停了一停,然后像来时一样,不碰一碰那朵花就突然飘离而去。每当这种我本来轻而易举就可以抓到的狸蝶或水贞蝶用假装犹豫,拿不定主意和少作逗留的伎俩来捉弄我时,我真想让自己变成光和空气,悄悄地靠近那猎物,把它擒获。我的这个夙愿后来是这样得以实现的:我让自己随着我所迷恋的那对翅膀的挥舞而起伏,随着它们的晃动而飘移。那个古老的猎手格言开始在我们之间起作用:当我肌肉的每一根纤维都调动起来去贴紧那个小动物,当我自己即将幻化为一只飞舞的蝴蝶的时候,那蝴蝶的一起一落就越来越近似人类的一举一动,最后擒获这只蝴蝶就好像是我可以重新成为人的必须代价。终于抓住了蝴蝶以后,我总是需要长途跋涉才能回到放着标本箱的地方。
箱子里装着乙醚,棉花,彩色的大头针还有小镊子。而我身后的那个战场是如何地狼藉不堪!草也倒了,花也折了。那个猎人将自己的身体连同捕蝶网一起抛出。面对如此的破坏,粗野和暴力,那只蝴蝶战战兢兢,却仍不失妩媚地躲在网中一个角落。在跋涉回营的路上,猎物的魂灵进入了猎手的意识之中。从蝴蝶与花在他眼前交流的那种陌生语言中,他领悟了一些天机。于是他的屠杀欲减轻了,而他的信心随之越发强大起来。
那片蝴蝶飞舞其中的空气今天被一个名字浸透了。几十年来我没有再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我自己也从未说起。这个名字中蕴藏着成年人对于孩提时代一些名称的无法探究,多年来对这些名字的沉默使它们变得神圣。飘满蝴蝶的空气中颤颤巍巍地响起这个名字:布劳郝斯山。在布劳郝斯山上有我家的夏季别墅。但是这个名字失去了重量,和“酿酒厂”已经毫不相干了,顶多就是一座蓝色①烟雾缭绕的山丘。一到夏天,这座山就从地面耸出,成为我和父母的住所。因此,我童年时代的波茨坦的空气是那般地蓝,就像利摩日城②的珐琅碟,蓝色雾气中的悲衣蝶,将军蝶,孔雀蝶以及晨光蝶仿佛散布在珐琅碟上,通常这种碟子都在深蓝的底色上衬托着耶路撒冷的屋顶和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