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疑惑(5)

    我抬起怯怯的目光，打量着悄然坐在对面的男人。那声叹息是他发出的吧？要么是我？——没等我想明白，中村玄道又低声慢慢说了起来。
    不用说，妻子的临终，我为之痛苦。不仅如此，有时在校长和同僚的亲切慰问下，还会在大家面前不顾脸面的落下泪来。唯有在地震中，我杀妻这件事，竟没有漏一点口风。
    “与其活活给烧死，不如我动手让她死吧。”——这事要是说出来，准会把我送进班房。不，兴许反而倒会有更多的人同情我。每次刚要出口，却不知怎么回事儿，喉咙像给堵住似的，话到口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全因我当时太胆小了。其实，还不仅仅是怯懦，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这个原因，直至我准备再婚，正要重新开始新生活时，我自己都毫无察觉。等我明白时，才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完全是个可怜的失败者，已经没有资格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提出再婚这事的，是形同小夜父母的校长。我知道，这纯粹是为我着想。实际上，那时地震刚过一年多，校长正式提出之前，私下里不止一次探过我的口风。可是听了校长的话，颇感意外的是，对方正好是先生现在下榻的N家的二女儿。当时，我除学校的课程外，还兼做家庭教师，她恰巧是我教的一个普通四年级学生的姐姐。不用说，一开始我回绝了这头婚事。首先，身为教员的我和富绅N家门不当户不对。再说，我一个家庭教师，保不准会无端遭人猜忌，说婚前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那就太没意思了。而且，我不起劲的另一个理由是，去者日已疏，虽不像当初那么铭心刻骨，可我亲手打死小夜的情景，仍像彗星的尾巴一样，还依稀纠缠着我。
    校长知道了我的心思，便摆出种种理由，耐心劝我，说我年纪轻轻，往后过独身生活，会困难重重；何况这桩婚事是对方提出来的，他又亲自做媒，别人不会有什么闲话；而且，平日我一直想到东京求学，结了婚，这事就好办了。给校长这样一说，我不好再固执己见，一口回绝。听说姑娘人长得不错，尤其让您见笑的是，对方老大的家产也叫人没了主意，禁不住校长的再三劝说，我渐渐动了心，便说“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好歹过了今年再说吧。”转过年，明治二十六年初夏，万事齐备，只等秋天办喜事了。
    就在一切已成定局时，不知为什么，我反而闷闷不乐起来，干什么事都无精打采，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比方说在学校里，我总是靠在桌子上发呆，胡思乱想，常常连上课的打板声都没听见。要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脑子里像有个齿轮没合上齿——而且，没合上齿的那面，盘踞着一个秘密，超出我的智力，令人极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