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疑惑

    事情距今己有十多年了。一年春天，我应邀去讲实践伦理学，在岐阜县的大垣镇，前后逗留了一个星期。地方上一些热心人的盛情款待，常令人为难，我对此一向感到发怵，所以此次，便事先致函招待我的教育家协会，希望对一切迎送、宴请、参观名胜以及借讲演的名头，白白消磨时间一类的事，予以拒绝。这样一来，大概当地很快便风传我是个怪人。不久我到了当地，由于协会会长大垣镇镇长的斡旋，一切安排不仅如我所愿，就连住宿也特意避开普通旅馆，住到镇上一户世家N氏清幽的别墅。下面要讲的，就是这次逗留期间，在别墅里偶然听到的一桩惨剧的始末。
    别墅坐落在百鹿城关，远离花街柳巷。尤其八叠席大小的起居室，是书院式格局，只可惜光线不大好，不过，隔扇和拉门倒也颇具稚趣，果然是个安静的所在。别墅里一对看门的夫妇照顾我的起居，没事儿时，总是待在厨房里。所以，这间八叠大小的昏暗房间，没有一点人气儿，异常冷清。玉兰花枝低垂在花岗岩洗手钵上，不时落下几朵白花，四周静得连这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只是每天上午去讲课，下午和晚上就呆在房间里，日子过得极是清静。除了几本参考书和换洗衣物装在皮包里外，我别无长物，不免时时会有孤寂之感，愈觉春寒料峭。
    虽说如此，下午也偶尔有客人来，正可解闷儿，所以，倒也不觉得太过寂寞。可是，一旦点上那盏古色古香的竹筒灯，活生生的人间世界，顿时全部凝缩在我周围——那盏微弱灯光所及的地方。然而，我丝毫不觉得周围有什么安全感。身后的壁龛里，庄重地摆着一个没插花的铜瓶。上面挂了一幅奇怪的杨柳观音，装裱在发了黑的织锦缎上，墨色模糊，难以辨认。有时看着书，偶尔抬起眼睛，回头望见那幅陈旧的佛像时，总觉得闻到一阵阵线香味儿，其实，压根儿就没点香。房间里笼罩一种寺庙般的静寂，所以我经常睡得很早。可是上了床，又总是难以入眠。挡雨板外夜鸟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断吵扰着我。鸟声使我心里展现出屋顶上的天守阁。白天望过去，总是这样一副光景：天守阁的三层白墙掩映在菊郁的松林里，飞檐的上空，数不清的乌鸦凌乱地盘旋。
——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仍感到心底荡漾着似水春寒。
    于是，有天夜里——演讲的日期已快结束。我照常盘腿坐在灯前，漫不经心地看书。突然，挨着隔壁房间的拉门，静静地开了，静得有些疹人。木来，我下意识在盼着别墅的守门人来，等察觉到门打开的工夫，心想，正可求他把刚写好的明信片寄出去。无意中朝那边瞥了一眼，门边昏暗的光线下，端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我从未见过。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而那男子，也确有吓人之处：浑身罩在模糊的光影中，简直形同幽灵。两人目光相遇时，他按老式规矩，高高支起两肘，恭敬地低下头，呆板地寒暄，声音比想象得要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