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疑惑(4)

    我抓住她手，拼命去拉，想把她肩膀扶起来，但压在身上的房梁，纹丝不动。我惊惶失措地搬开一块块檐板，不停地给妻子打气：“要挺住！”难道这仅仅是对妻子说么？或许也是勉励我自己吧？小夜说：“太难受了。”还说：“快想想办法呀。”用不着我给她打气，她面无血色，拼命想挪开房梁。那时，我见妻子两手染满鲜血，连指甲都看不出来了，颤巍巍地摸索着房梁，那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痛苦的记忆中，历历如在眼前。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突然发觉，不知从哪儿冒出滚滚的黑烟，刮过房顶，扑面而来，熏得我透不过气。与此同时，浓烟的方向发出猛烈的爆裂声，火星像金粉一样，噼里啪啦，在空中飞舞。我发疯似的抓住妻子，再次拼命想把她从房梁下拽出来。可妻子的下半身纹丝不动。我全身笼罩在浓烟里，一条腿跪在房檐上，和妻子说了些话。说了什么呢？我想您会这么问。您一定会问的，可我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妻子沾满血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叫着我。我望着妻子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睁得老大，神情好恐怖。紧接着，不光是烟，火势挟着火星猛袭过来，呛得我头晕眼花。我心想，这下完了。妻子会给活活烧死的。活活烧死？我握着妻子血淋淋的手，大声喊着什么。妻子也反复地叫着我。她对我的呼唤，当时在我听来，含有无穷的意义，无尽的感情。
活活烧死？要活活给烧死吗？这回我又喊了起来。记得像是说：“那就死吧！”似乎还说了句“我也一起死！”我没意识到自己在喊什么，这工夫顺手检起一块掉在地上的瓦片，砸在妻子头上，一下又一下。
    以后的事，任凭先生想像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整个镇子笼罩着浓烟和烈火，家家的屋顶像小山一样，堵塞了街道，我从中逃了出来，好歹捡回一条命。这到底是幸与不幸？我什么都弄不清了。那天晚上，依旧燃烧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夜空，我和一两个同事在倒塌的校舍外的地震棚里，眼望着火光，手里攥着刚做得的饭团儿，禁不住泪流不止，我至今都忘不了。
    中村玄道沉默了半晌，胆怯的目光盯着席子。突然听到这一席话，更觉得空旷房间里的春寒沁到了脖颈，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房间里只有灯芯吸油的声音，还有放在桌上怀表嘀嗒的计时声。细听之下，似乎壁盘里的杨柳观音也动了动，轻轻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