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疑惑(7)

    不过，我又为自己开脱：“在当时那种场合，即使不杀她，她也准会活活叫火烧死。这样看来，杀她并不能说就是我的罪过。”可是，有一天，季节已从盛夏过渡到了残暑，学校已经开学了，我和其他教员在教员室里围着桌子喝茶，随便闲聊。不知什么工夫，话题又落到两年前那场大地震上。只有我缄口不言，充耳不闻——什么本愿寺僧舍的房梁掉下来啦，栈桥的堤坝塌下来啦，俵町的马路裂开来啦等等，左一件右一件越说越起劲。后来一个教员讲了一件事：中街备后屋酒馆的老板娘，给压在房梁下面，身子动不了，这时火烧了起来，多亏房梁烧断了，才检回一条命。听了这话，我突然眼前一黑，一时间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完全失去知觉了。等我苏醒过来，看到同事们都围在我跟前。他们见我脸色忽地一下变了，连椅子都快要一起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又是喂水，又是拿药的，正忙作一团。
可是我根本顾不上向同事们道谢，满脑子都是那可怕的疑团。我岂不是成心把妻子杀掉的吗？虽说给压在房梁下，我难道不是怕她万一得救，才动手打死她的吗？要是当时不这么做，她也许会像备后屋的老板娘那样，碰上运气，能够死里逃生。我是那么无情，竟用瓦片一下就把她打死了。——想到这里，我的那份痛苦，唯有请先生明鉴了。在这种痛苦中，我决意，哪怕把N家的婚事推掉，也要给自己减去几分罪孽。
    但是，眼看要办喜事时，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却因割舍不下这一切，反又退缩了。大喜的日子愈来愈近，到了这节骨眼上，突然提出解除婚约，势必得和盘托出地震时杀妻的事，说出至今藏在心中的苦闷。我这人一向谨小慎微，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不论如何鞭策自己，也不会拿出勇气去贸然行动。我一直责备自己不中用。但说归说，却没做出任何行动。残暑已过，又逢晓寒，洞房花烛之日终于近在眼前。
    那时，我已很少开口说话，人变得极其消沉。不止一两个同争劝我，把婚期往后拖一拖。校长也再三劝我，去看看大夫。对众人的关心，哪怕表面上敷衍一下也好，说我会注意健康，可我竟连这点儿气力都没有。而且，我利用大家的担心，假装抱病，拖延婚期，现在想想，真觉得没出息。另一方面，N家的主人还误以为我消沉的原因，是长期独身的缘故，几次三番催我早日完婚。日子虽然不是同一天，月份恰在两年前发生大池震的十月里，婚礼终于在N家的正宅举行了。连日来，我心力交瘁，穿着新郎礼服，让人引进围着金屏风、富丽堂皇的大厅时，心里对今日的自己，真不知有多么羞愧呀！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恶棍，要避人耳目，去做罪大恶极的勾当。不，不对！我简直就不是人，实在是个隐藏起来的杀人犯，是个要把N家的女儿连同财产一起盗走的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