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疑惑(3)

    给他这么一说，出于情理，我也该听一听这个陌生人的话。但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和一份模糊的责任，沉甸甸地压上了心头。我一心想拂去这种不安，故作轻松，隔着昏黄灯火招呼他靠近些：
    “好吧，那就听你说一说吧。不过，听完后，能否谈出什么意见供你参考，就另当别论了。”
    “哪里，只要先生肯听，已经足矣。”
    这个自称中村玄道的人二用那缺了一指的手，拿起席上的扇子，不时抬眼偷偷看我一下，不如说是偷偷看一眼墙上的杨柳观音，声音仍是那么平板忧郁，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明治二十四（1891）年。您知道，明治二十四年，正是浓尾大地震的那年。打那以后，大垣完全变了样。当时，镇上有两所小学，一个是藩主建的，另一个是镇上修的，分成这么两所。我在藩主建的那所K小学就职。在此前的两三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县师范学校，稍后又得到校长格外器重，年纪轻轻，每月就拿到十五元的高薪。现下的十五元月薪可能是捉襟见肘的，可二十多年前，虽然说不上富裕，可也衣食无忧了，在同事中，不论哪方面我都是众人称羡的对象。
    家里上无老下无小，只有妻子一人，刚结婚还不到两年。妻子是校长的远亲，从小离开父母，嫁给我之前，校长夫妇一直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她。名字叫小夜，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她非常柔顺，爱害羞，而且话也不多，总像一片淡淡的影子，似乎生来就很苦命。像我们这样的夫妇，虽说没什么大喜大乐之事，日子倒也过得平平静静。
    然而发生了那场地震——我怎么也忘不了，十月二十八日，大概是早上七点多吧。我正在井边刷牙，妻子在厨房盛饭。——之后房子就倒了。就那么一两分钟的事儿，宛如狂风般响起了骇人的地鸣，转瞬之间房子就倒塌下来，然后只见瓦片纷飞。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被突然落下的房檐压在下面，我拼命挣扎，随着不知从哪儿涌来的震波摇摆着，好不容易从暴土扬烟的房檐下爬出来一看，眼前是我家的房顶，就连屋瓦上的杂草也被压扁了。
    那时我的心情，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慌张，失魂落魄，只管瘫坐在地上。仿佛在暴风雨的大海上，前后左右，满眼是各家坍塌的屋顶，地鸣声，屋梁砸下的声音，树木折断的声音，墙壁倒塌的声音，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四处逃窜的惊叫声，我茫然听着这些杂然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蓦地，发现对面房檐下有个东西在动，我猛地跳起来，恍如刚从噩梦中惊醒似的，嘴里大声喊着，立刻奔了过去。我妻子小夜下半身压在屋檐下，正痛苦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