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俊宽（上）(7)

说着说着，眼前那盏油灯的光影，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朦胧难辨了。还有屋檐下的帘子、橱柜上的佛像——也都变得依稀模糊了。最后，我终于在说到一半时号啕大哭起来。但主人始终默默地凝神倾听着，只是在听到爱女的消息时，脸上才陡然间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一下子把穿着袈裟的膝盖挪近了我。
“女儿她怎么样了？已经习惯姑母家了吗？”
“是的，想必相处得非常融洽吧。”
我哭着，向俊宽大人转交了小姐的手书。因为听说在坐船经过门司和赤间关时，到鬼界岛的人会遭到严格的盘问和搜查，所以我是把此信藏在发髻里捎来的。主人立刻在灯光下展开爱女的手书，还不时地读出声来：
“……世事沧桑多变，令人抑郁黯然……三人同时流放孤岛，为何父亲被独自留下？……而今之京城，众叛亲离，如草木皆枯……女儿寄身于奈良姑母篱下……尽管差强人意，但生活之清寒，想必也不难推想。……近三年来，您是何等坚强，隐忍负重啊！……唯盼火速回京。啊，女儿思念父亲心切，可谓朝思暮想。……女儿敬具。……”①俊宽放下书信，叉起双手，大声地叹息道：
①译者注：此处引自《源平盛衰记》第11卷。

“女儿也该满十二岁了吧。——对京城我别无依恋，唯有女儿，我是多么想见上一面啊！”
我设想着主人此刻的心情，只能一个劲儿地揩拭着眼泪。
“不过，既然见不了，也就……有王，别哭了。不，如果想哭，你就尽情地哭吧。但是，在这尘世间，不是有着无以数计的悲惨之事，让人泪流不止吗？”
主人把身体缓缓倚靠在背后的乌木柱子上，然后不胜凄凉地微笑道：
“内人死了。爱儿也死了。而爱女也很可能一生都难以谋面。房屋和山庄，也都不再属于我了。我只有孑然一身地在这个孤岛上等待着老死。——这就是我眼前的境遇。不过，忍受这种痛苦的，并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认为唯有自己一个人被淹没在了苦海里，这是与佛陀弟子极不相称的‘增上慢’①。‘增上骄慢、尚非世俗白衣所宜。’自诩承受了太多的苦，这种心理也当数邪恶的罪孽。一旦驱逐了此等邪念，也就不难明白：即使在这粟散边土②之中，和我承受同等苦难的人也远远多于恒河沙数。不，只要是降生在人界，那么，即梗不是被流放到这样的荒岛，也必定和我一样，喟然长叹着孤独之苦。作为村上御门第七之王子、二品中务亲王六代之后胤、仁和寺法印宽雅之子、京极源大纳言雅俊卿之孙子而出生的，诚然只有我俊宽一人，但天底下却有一千个俊宽、一万个俊宽、十万个俊宽、上百亿个俊宽正在遭到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