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花晴(5)

虞啸卿挺拔又茫然地站着，思念使他的眼神苍老，而另一种情绪使他支离破碎。
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退到滇边，南天门，波涛汹涌的怒江东岸，如果当时虞啸卿用这种眼神迎接他们，迎接他，那么他们和他早已将他原谅。但是没有如果。
还好没有。
“……”虞啸卿发出含混的音节，孟烦了很仔细听，才听清他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是喃喃的“对不起”。他的声音不同以往了，嘶哑又浑浊，好像喉咙里总是少了一口气。
孟烦了想了想，才想起来他已经一百岁了，也可能是一百零一，一百零二。谁知道呢？反正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他漠然地转开眼，看那些金碧辉煌的柱子，看那些闪闪发亮的勋章。他看了很久，虞啸卿也喃喃了很久。然后他转回来，看着对方空洞的瞳孔：“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他声音很轻，轻到了不可耳闻的地步。但是虞啸卿听见了。于是他看见那双瞳孔一震，骤然放大，落了千万次雪崩，硝烟和江水从中纷飞四溅。虞啸卿猛地盯住了他，脸上几乎泛起了光，却又在看清他的那一刻开始迅速衰老：皮肤皱缩、脊背弯曲，眼神浑浊，声音发颤：“哄我……都是哄我的……”

“他没哄你，”孟烦了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带着笑意，“他死了很久啦，没办法骗您。小太爷现在也两腿一伸，死到临头了，犯不着骗您。不过师座，不，军座，您还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吗？您见着他了吗？”
他本没打算刻薄，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梦一样的事了，死人都已经选择了原谅，他不该为死人翻活人的旧账，不值当。但是当他看见虞啸卿迅速灰败的脸色，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恨他的。
堡垒突然蹿起熊熊烈焰，外面传来突突突的扫射声，轰隆隆的炮声，惊天动地，也亲切动人。孟烦了没再看他，只腾空而起，翻身远望，祭旗坡雨水纷飞，尘土弹跳，硝烟升起他熟悉的形状。他惊愕地看着，茫然地看着，快乐地看着，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看着，然后他往硝烟深处一头扎去。
他已经死了。
他飞得风驰电掣。
他栽倒在山坡的野花野草里。
怒江两头的军队对峙得如同行将冬眠却依旧一穷二白的熊瞎子，每天你来我往用一两颗炮弹象征性地拍对方两爪子，就算是尽了为敌的本分。然而连绵的春雨过后，炸起的尘土都显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