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故事2020·烟火人间】《沙漏》(6)

但他还是希望什么时候自己能站起身，涂上锃亮的鞋油，然后全家人一起迎着红色晚霞去接孙子放学回家。女儿女婿过得好吗，夫妻是否还会经常吵架，孩子每天会不会在熬夜做功课，在学校里有没有吃饱穿暖呢。他们一家住上了新房，尽管看过装修的照片，他也还是想走进去亲眼看看。
放弃康复训练后，他的心情一度变好了些，直到近几周，腿上的不适感逐渐变成创痛，然后渗入骨髓。也许是久坐和睡姿的关系，他周身的血液和他的话语一样变得更加迟缓，随生命一起陷入缓慢的冻结。那也许一开始只是褥疮而已，但他看不见也不曾注意到，为他擦身子时她会问他疼吗，而他决定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等到骨髓的创痛变得让他难以入眠时，他想着要不要告诉她还有女儿和女婿。倘若送去医院，也许能治回来。但是他掂量了自己一千五百块的退休金和未来新增的治疗费，陷入犹豫。之前他本想安然等待自己的逝去，事到临头他又害怕起来。救主的教义告诉他，善良的人死后可以去往天国。他活的坦荡又磊落，虽然平凡但并无任何恶行，应该是有福的吧。他还有余下的退休金和一些财产，给她还有女儿去花。

但他的心里还是很苦，他不甘心却又说不出任何连贯的话语。无眠的日子里，病症乘着高烧慢慢侵入了大脑，在意识还算清醒时，他用破碎的音节告诉她自己打算放弃，又哀哭着说，他不想死。
还有七天。他是多么顶天立地的男人，只在那天流尽一生的泪水。
《我》
我在一个湿冷的三月天里仓促地回到老家，去奔赴他的葬礼。路上我望着车窗外巨大无边的天空，想着离乡返乡的过程就像某种钟摆，无形的生命计时。公益广告语说当你离开家的时候，你此生再见到某些人，最多也不超过几十次。我只是不曾想到，对我和他而言仅仅是三次而已。
父母在路上告诉我“他们已经哭过了”，所以我想或许不会有太多的悲伤。即便是看到楼下的花圈、门前的香炉，我也并没有什么实感。于是我们走进房门，大姨开门来迎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强作温和的笑容，没有过分悲戚也没有任何血色。她的声音有些轻，却重得让我无法承受，我不忍再看她的脸庞，于是稍稍背过脸去，只是紧握住她干枯的手。
只是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意识到了他的逝去。无形的沙漏早已归零，在它开始流逝时，没人知道还剩下多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