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故事2020·烟火人间】《沙漏》(3)

他喝得面红耳赤时她心中隐隐担忧，但是想到他年轻的时候酒量更胜，便也只是劝阻一番，闹闹情绪。可是半夜的时候他嘟囔着说头疼，她开灯去看他，发现抱怨已经变成了痛苦的低语。话还没说完，他的舌头就偏向一旁。
她在叫救护车的时候，想到许多事情从这时起将会骤然改变，但她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因为清苦的生活，她曾对别人世界的精彩感到怨愤。随着老去，她几乎渐渐地与生活和解了，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喝几杯酒就招来一场横祸。送医院的路上，他沉沉睡去，她能做的唯有握紧他的大手。
她的祈祷是有回报的，也许是冥冥之中她信奉的救主没有抛弃他们。她想要在之后的每个清晨更加真诚地去读圣经和主的颂词，却发现连这点时间也要用来照料他的起居。命是救了回来，但脑溢血压迫了他的神经，让他除了动动嘴和手指，以及扭脖子之外无法做任何动作。在那之后，他没能说出一句清楚的话，连早起穿衣也做不到。
床铺和轮椅支撑着他的身躯，而她支持着他的全部生活。但面对着只能动动手指的男人，她对未来又有一种无力感。等到白天结束、电灯电视全部归入寂静时，她有时会忍不住落下眼泪。这时他会来安慰她，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那是唯有长期陪伴才能听懂的语言，她听见他说要相信医学，他会有康复的时候。

冬天里，二妹一家连同在外读书的外甥回来探亲，她早早地知道他们回来的日子，想着重逢能短暂驱散艰难生活的愁苦。他们到的那天中午，她正在轮椅前给他喂饭，看见外甥时她站起身上前呼唤，并且握住了年轻人的手。她感到那双手很温润，不像她自己的双手，与她的脸一样瘦长又粗糙。她尽量不表露出悲戚，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她生命的张力正在清冷的冬日里渐渐消耗着。
这时她发现他想要说话。见人远道而来，他一定有许多话要倾诉出来，即便唇齿和舌头失去了力量，他也坚持说着混乱的词语。他说了许多，但在场其他人包括女婿一辈的亲友，都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她微微欠过身去听去，辨认出只言片语。
那是他回忆自己喝酒喝坏身体的经过。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这时轮到她来安慰他。在场的外甥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想去听明白，但仍然一个字也不曾听清，毕竟这种沉重的语言无关学识。旁人越是想听清楚，坐在轮椅上的人就越难过，最后他挥挥手指，重复起一句简单的句子。
即便如此，在场的人里也只有她能听懂。她对外甥说：是在让你们吃水果，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