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萨默赛特·毛姆：斑鸠之音(2)

这样的女士对汽车的内饰一清二楚，也喜欢优雅地在雨中走远路，还很钟情于用纸袋装东西吃。虽然她们经济独立，一辈子从来没有干过一点活，但她们把客厅叫做“我们的工作室”；这个“工作室”很大，装饰极少，几张不锈钢椅子，看起来要负担她们主人的分量颇为勉强，还有玻璃台面的桌子和铺着斑马皮的宽阔长沙发。靠墙除了书架，还有一些英国画家的作品，他们模仿塞尚、布拉克和毕加索已经小有名气了。书架上，除了几本“有意思”的书是十八世纪的（因为情色永不过时），其他都是当代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是初版，其实我被邀请就是来给自己的几本书签名的。
这个聚会人很少。女客人只有一位，可能是哪位女主人的妹妹，因为虽然她也壮实，但没有她们壮实；她也高大，但没有她们高大；她也热情，但没有她们热情。我没有听清楚她的名字，但她似乎是布福尔斯家的。除了我之外，男客就只有皮特·梅尔罗斯了。他很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中等身高，但因为体态笨拙，显得矮胖。脸上的骨骼似乎被泛红的皮肤包裹得太紧了，大鼻子，像犹太人，但他其实不是；眉毛浓密，绿色的眼睛很警觉，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头皮屑不少。他穿着棕色的诺福克外套和灰色的法兰绒裤子，像是切尔西国王路上不戴帽子闲晃的艺术班学生。一个很不讲究的年轻人。他的举止之中也没有什么迷人之处，武断、好辩、偏执。他由衷地鄙视其他作家，而这种鄙视他表达出来也没有丝毫保留。有些作家的声誉在我看来的确是夸大了一些，但我从来三缄其口，所以他那些风趣的抨击的确能给我一丝快意，只不过这种快意并不纯粹，因为我确信只要等我背过身去，他也会把我贬得一文不值。

他口才很好，说的话大多有趣，有时甚至有些急智。那些戏谑之语把我逗笑本可以更容易些，只是三位女士莫名其妙乐得都几乎要抽搐起来，不管他的话好笑还是愚笨，她们都要发出洪亮的笑声。他嘴巴一直没有停过，说的东西不少是荒谬的，但其中也有几句颇有些智慧。他的观点都很粗糙，虽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新颖，但至少是真诚的。但他身上最特别的是有一种急切的、奔腾的生命力，好像总有一团难以抵受的怒火在炙烤着他。这团火焰甚至能照亮他周围的人。他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这就已经不错了；我走的时候带着几分好奇，想看看他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才华，有太多小年轻能拿出一部有点意思的小说，这什么也说明不了；但似乎作为一个人来说他和周围的人有些不一样。他这种人到了三十岁，等时间磨圆了他的棱角，等人生阅历让他明白其实他没有自以为那么聪明，他就会成为一个有趣的、沉稳的人了。
但我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所以我也没有想到两三天之后，他给我寄了一本自己的小说，赠语还很恭维。这一回我打开读了。故事明显带着自传色彩。背景设在苏塞克斯的一个小镇，人物属于上层中产阶级，但他们的收入并不足以维系他们想要的门面，却还在勉力支撑。其中的幽默太过无情，格调也不高。我读得很不舒服，因为书里嘲笑的对象大多只是因为他们又老又穷。皮特·梅尔罗斯不知道那些不如意的生活要如何应对，也不知道那些奋斗更值得同情而不是嘲讽。但书中有些对场景的描绘，比如几笔呈现出一个房间，或者叙述对乡野的印象，都很显功力。其中能看出柔美的笔触，和对具体事物在心灵上产生美感的敏锐捕捉。这本书写得顺畅，没有造作之感，而且对字词音韵的把握让人欣赏。但它真正不同寻常之处——让我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关注——就在构成它所谓情节的那个情欲激荡的爱情故事。这段爱恋和很多现代作品中的一样，稍显粗俗，而且到最后模糊收场也符合现在的风尚，所以，读者没有看到什么结果，一切都跟故事开始时没有什么两样，但你确实能感受到年轻的爱情，既纯真，又充满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