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 其二十

校园里散学的铃声透过窗玻璃传入寝室，只有这个时候翟叶才能意识到又是一天过去了。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算算时间自己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了，但还是很想睡。
身体其实并不会疲惫，真正筋精疲力尽的是心灵。无心起床，无心上课，无心考试和学习，甚至若不是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不能饿死渴死，他甚至无心醒来。
浑浑噩噩，终日不是进食饮水就是酣睡。醒来时要面临心中难以抑制的绞痛，睡着时也要接受梦魇无尽的折磨。每次入梦他都会梦见那具火海中的骷髅，向着他无声地痛哭着。两道黑烟从骷髅空荡荡的眼洞中淌下，像是两道漆黑的泪，浓缩着魂灵最凄婉的哀嚎。
每次他都会在这样的景象中警醒，然后意识到自己又在床上度过了多久的时间，决定是否要拖着身体起床吃点东西喝点什么，然后再倒回床上，进入梦乡，再次面对那片火海，见到那具火海中的骷髅，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如同神话中的枯炎山一样，生命从山脚下诞生，踏着灼热的岩石攀登到山顶，跃入永恒燃烧的火海中结束，然后再次诞生在山脚下，无法逃离，无法抗拒，仿佛众生的轮回。
翟叶觉得自己也在接近哪一座火山口，每次他进入梦乡，那具骷髅就在呼唤着他，呼唤着他和他一样，在不灭的枯炎中成为永恒。
他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似的，一个翟叶在燃烧着枯炎的山上挣扎着，却无力反抗地坠向火海之中；另一个翟叶却站在空中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对着那个坠入火海的自己冷眼旁观，眼中全都是淡漠。十七年来支撑着他生命的东西在极短的时间内忽然被抽掉了，他虚空踏着步子，摇摆着双手想抓住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抓到，所以只能坠下去。
就这样吧，或许也挺好的。他这样想着，生命或许本来就像一株生长在星原上的草，在每个清晨仰望天光，等待微凉的空气凝结出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午时之前就与朝露一同消逝。
枯炎山是什么，星原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或听过吗？在哪里呢？
翟叶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那一天见到的雷霆与火焰，吞没了整座大楼，把他的挚友烧成了一具骷髅，把他柔弱草叶上最后一滴水珠蒸干，让他就此枯萎。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喜，满身都是汗水，睡衣与被褥俱是黏糊糊的，头晕目眩，就连坐起似乎都很难。一方面是身体极度缺水，一方面是这次大出汗让一直靠吃面包牛奶的他严重缺乏电解质。
桌上有新的牛奶和面包，是老师托同学给他买来的。那场事故使得学校的一切教育活动都不得不停止，就势给学生们放了长假，学校的食堂小卖部等统统歇业。但翟叶是长期寄宿的学生，没了食堂和小卖部他连饭都吃不上。班主任老师只得请家离学校较近的同学帮忙带点方便食品给翟叶，并托付这些同学注意翟叶的精神状态——那个男孩的死对于翟叶的打击有多大，老师也并非一无所知。
这些本该是能让翟叶感到温暖与触动的细节，现在对他来说却钝钝的，像是拿粗糙的木头戳着厚实的皮膜，难以勾起情绪上的任何变动，所有的喜怒哀乐，像是在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永无休止的梦魇中被吞噬殆尽了，连带着他对生活的感知也迟钝到了极点，感官如同虚设——昨日他将一袋面包吃了大半，才发现保质期很短的现烤面包已经长了长长的绿毛，散发着恶心的霉味，但他咬下第一口时竟毫无感觉，硬生生啃下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