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上)(12)
我的床,这个本来最孤独和冷清的地方,现在受到了大家格外的重视和关注。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将不再是我夜晚那些隐秘活动的场所:比如看闲书和玩蜡烛。平日里,我每夜偷偷看完后用最后一点力气藏到枕头底下的那本书,现在不在那里了,“熔岩流”和使蜡烛的硬脂熔化的“小火源”在这几星期中也不会有了。是的,也许疾病归根结蒂只不过夺去了我的沉默而紧张的游戏,这种游戏对我来说无不充满了恐惧——这正预示着我成年以后的那种恐惧,它伴随着我的那些在同样的夜之边缘所做的同样的游戏。疾病的到来是为了让我有一个纯净的良心,它现在就像每晚铺好床后等待着我的那块没有一丝皱褶的床单那样地洁净。通常都是妈妈为我铺床的。我从沙发椅上看着她怎样地抖着枕头和被子,想着那些晚上我怎样地被沐浴,然后我又怎样地得到了放在瓷托盘上送到床边的晚餐。光滑的瓷托盘上覆盆子的花纹中钻出——个妇人,她费力地迎风举着一面大旗,上书一句谚语:
“来到东,来到西,来到家里最欢喜。”对晚餐和覆盆子花纹的回想由于身体对食物的不屑一顾而更令我愉快。我不思茶饭却特别渴望听故事。故事中汹涌的激流席卷过我的身体,把病菌像河中的飘浮物一样冲刷干净。疼痛是一座大坝,只在开始时对那讲述抵抗了一阵。后来,讲述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大坝就被推倒,冲到遗忘的深渊中去了。抚摸是这股激流的河床。我深爱着抚摸,因为这时从妈妈的手中纷纷飘落随后我就能听到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获得了对祖先的一点了解。人们宣扬一位祖先的生平事迹或一位祖父的生活条例,仿佛要以此让我明白:放弃手中这张世家的王牌早早死去未免过于仓促。妈妈每天两次来检查我离死亡已经有多近了。她小心翼翼地拿着体温表走到窗前或灯下并且如此小心地对待那只小小的玻璃管,仿佛我的生命就装在那细管之中。后来,我渐渐长大,对于我来说,揣测身体中灵魂的存在,并不比读出那根我眼神难以抓住的细管中生命之线的刻度更加困难。
被测量体温是件辛苦的事。量完以后我特别想一个人独处,跟枕头游戏。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山脉和丘陵的时候,我对枕头上的“山脊”就很熟稔了。其实我和那造起小山丘的魔力同穿一条裤子。就这样,有时我让山脊下面出现一个洞穴,我爬进去,把被子蒙在头上,把耳朵凑近黑黑的洞口,间或用话语填补着寂静,这些话语化为故事在寂静中回荡。有时手指也加入了进去,自行排演着一场戏。有时它们玩着“百货商店”的游戏,在由两个中指扮演的“柜台”后面,两个小拇指向由我自己扮演的顾客殷勤地点着头。但是我的兴趣越来越小,我也越来越无力监督手指的游戏,最后我几乎不带好奇地注视着手指的所作所为。它们就像一群懒惰而可恶的乌合之众,在被火焰吞噬着的城市边缘作祟。绝不能相信这些家伙,因为虽然它们天真无邪地结了盟,但是不能保证这两群家伙会不会像它们悄悄地聚合那样又悄无声息地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