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舞姬(5)
“我把您带到这里来,请您谅解我的苦衷。您一定是个好人,请别见怪。我父亲明天就要安葬,本想去求肖姆贝尔希,您也许不认识他。他是维克多利亚剧院的老板,我在他那里已经工作了两年。本以为能救我们的急,不料他竟乘人之危,对我不怀好意。请您来救救我吧!哪怕我不吃饭,也要从微薄的薪金里省出钱来还您。要不然,我只好照母亲的意思办了。”说话之间,她已是泪眼模糊,浑身发颤。她抬眼看我时,十分迷人,令人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她这眼波,不知是有意的做作呢,抑或是天然的风韵?
我袋里只有两三个马克,这点钱当然无济于事,便摘下怀表放到桌上,说:“先用这个救一下急吧。让当铺打发伙计到珍宝街三号,找太田取钱就行。”
少女显得又惊讶又感动的样子。我告辞时伸出手去,她竟吻着我的手,手背上溅满她点点的热泪。
噢,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事后,少女亲自到我寓所来表示谢意。我终日枯坐在窗下读书,右有叔本华的著作,左是席勒的作品,现在又插上一枝名贵的鲜花。从那时起,我同少女的交往日渐频繁,连我的同胞也有所察觉,他们臆断我准是找舞女来寻欢作乐的。其实我们二人之间完全是白璧无瑕。
同胞当中有个好事之徒,此处不便说出他的名字,他竟在上司那里谗言诽谤,说我经常出入剧院,结交舞女。上司本来就认为我在学问上已经走入歧途,对我甚为不满,一听此说,便通知公使馆将我免官撤职。公使在传达命令时说,如果立即回国尚可发给路费,倘若羁留不走,将不予任何资助。我要求宽假一个星期,容我考虑。我这时正心烦意乱,又接到生平最令我悲痛的两封来信。两封信几乎是同时寄到的。一封是母亲的绝笔信;另一封是亲戚写来的,报告我挚爱恩慈的母亲过世的情形。母亲信中的内容,不忍复述,更且热泪涔涔,使我无法下笔。
直到此时,我与爱丽丝的交往,比起别人的想象要清白得多。因为家境清寒,她没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十五岁时便被招去跟随舞师学艺,从事这个低贱的职业。满师之后,就在维克多利亚剧院演出,现在已是剧院里第二名舞星。然而,正如诗人哈克廉德尔所说,舞蹈演员好比“当代的奴隶”,身世是很凄惨的。为了一点微薄的薪金,白天要练功,晚上要登台。走进化妆室,虽然浓妆艳抹,华饰盛服,一出了剧院,却常是衣食不周,至于那些要赡养父母的,更有说不尽的艰辛。所以,据说她们当中,不少人不得不沦落到兼操贱业的地步。爱丽丝之所以能够幸免,一方面固然由于她为人本分,同时也因为有刚强的父亲多方呵护。她自幼喜欢读书,但所看的书都是从租书铺租来的庸俗小说。我们相识之后,我借书给她看,她渐渐体会到读书的趣味,纠正错误的语音,没有多久,给我的信里,错字也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