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舞姬(3)
但是,上司是要把我造成供他颐指气使的工具,怎会喜欢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翘然不群的人呢?!所以,我当时处境便有些不稳。不过,光凭这一点还不至于动摇我的地位。在柏林的留学生中,有一群颇有势力的人物,我同他们关系素来欠佳。他们对我猜疑,竟至谗言诽谤,然而,这也并非事出无因。
我既不和他们一起喝啤酒,又不跟他们打台球。他们便说我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并且还嘲笑我,嫉妒我。其实,这一切都源于他们不了解我。唉,连我自己尚且不了解自己,别人又怎能了解呢?!我的心宛如一颗处女的心,又似合欢树上的叶儿,一碰到什么便要退缩躲闪。我自幼便遵从长者的教诲,不论求学还是供职,都非出于自己的本意。即便表面看来好像是靠毅力和苦学,其实那也是自欺欺人,我不过是跟着前人亦步亦趋而已。我之所以能清心寡欲,不受外界诱惑,并非因为有律己的勇气,只因我对外界感到恐惧,自己约束自己罢了。在出国离乡之前,我丝毫不怀疑自己是有为之士,也深信自己志气刚毅。唉唉,那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轮船离开横滨时,一向自命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泪如泉涌,浸湿了一方手帕,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这倒正是我的本性。
这种本性是生来如此的,还是因为早年丧父,在母亲一手培育下所造成的呢?
他们固然可以嘲弄我,至于嫉妒,嫉妒这样一颗脆弱而可怜的心,却是何其愚蠢!
看见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咖啡馆门口招揽客人,我不敢过去和她们亲近。遇到头戴高礼帽、鼻架夹鼻眼镜、一口普鲁士贵族口音的“花花公子”,就更不敢同他们交往了。既然缺乏这种勇气,当然也就无法同我那些活跃的同胞往来。由于彼此疏远,他们对我不仅嘲笑、嫉妒,而且还夹杂着猜忌的成分。这正是使我蒙冤受屈,在短暂的时日里饱尝人间无限辛酸的因由。
一天傍晚,我在动物园散步,回珍宝街的寓所,走过菩提树下大街,来到修道院街的旧教堂前。每当我从灯火辉煌的大街走进这狭窄昏暗的小巷,便望见这座凹形的旧教堂。教堂对面是栋出租的公寓房子。楼上一户人家在栏杆上晾着床单、衬衣之类,还没有收进去;楼下是家小酒店,门口站着一个留长胡子的犹太教徒;楼房共有两座楼梯,一座直通楼上,另一座则通往地下室的铁匠家里。每当我仰望这座三百年前的旧教堂,不知有多少次,都会愣在那里,出神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