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舞姬(7)
学业固然荒废了,却长了另外一种见识。何以见得呢?说来当时欧洲各国在民间学术的普及上,没有哪一个国家能赶得上德国。许多有见地的论文,散见于几百种报纸杂志上。自从当了通讯记者之后,以我在大学里培养出来的敏锐的眼光,通过这一向的大量阅读、抄写摘录,知识面不断拓宽,如今能够触类旁通,综合概括,达到了本国留学生所梦想不到的境界。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连德国报上的社论都不常看。
明治二十一年的冬天来到了。大街上的人行道,积雪已用铁锹铲除,铺上沙子。修道院街这一带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高高低低已经看不出。清早一开门,冻死的麻雀散落地上,看着叫人觉得可怜。屋内尽管生火取暖,可是北欧的寒气依然透过石墙,渗过棉衣浸入体肤,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前二三天的夜里,爱丽丝晕倒在舞台上,由别人扶回家来。从那以后,她说不舒服,在家休息,吃了东西便想吐。还是爱丽丝的母亲首先想到,她是不是怀孕了?唉,正当我前途渺茫、一身无着之际,果真这样,叫我怎么办呢?
这天是星期日,我待在家里,心情抑郁寡欢。爱丽丝还不至于要卧床,她坐在小火炉边一把椅子上,一声也不响。这时,外面有人叩门,不大一会儿,爱丽丝的母亲从厨房里进来,交给我一封信。信上的字体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是相泽的笔迹。贴的是德国邮票,盖着柏林的邮戳。我有些纳闷,拆开一看,里面写道:“事出仓促,未及函告。我随天方大臣已于昨夜抵达柏林。大臣拟召见你,望速来。实恢复名誉之良机。匆匆,不赘。”爱丽丝见我看完信,神情茫然,便问:“是家乡来的信吗?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她大概以为又是报社关于稿酬的事。“不是,别担心。你知道,那个相泽陪着大臣到了柏林,叫我去一趟。事情很急,要我马上去。”
即便是母亲打发心爱的独子出门,恐怕也不及爱丽丝如此妥帖周到。考虑到我要谒见大臣,她便扶病起来,给我找了一件雪白的衬衫,拿出一向保存得好好的二排对扣的大礼服,连领带也是她亲手给我系的。
“这样一来谁能说你不体面!你照照我的镜子看!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我都想跟着你去见识见识呢。”接着她庄重说道:“不像了,换上这身衣服,简直认不出我的丰太郎了。”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倘若你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即使我的病不是母亲说的那种,你也不会遗弃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