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城(6)

程鲸如的脸色蜡黄，也是最近才有的事。某天他接到任务，要把映天林接手的几项考核数据弄到百分百，他的脸色就蜡黄了。那时候已是年尾，家家户户都忙活着过小年，当然因为疫情，像程鲸如一样的人并没什么感觉。天塌下来，反正是他们撑。
周末，程鲸如没有休息，他一人死乞白咧地给下面的人打电话，山海城月亮街一把手:叶海鹰。
他从未和叶海鹰打过交道，所以一出手，便被拿住了死穴。“您可真厉害啊，让我们把成立以前的活动录进去，这不是明晃晃地造假吗？”程鲸如一听，当下心里一紧，汗顺着脖子梗就淌了下来，硬茬，不肯答应。程鲸如蜡黄的脸已渐渐惨白，几次安抚未果后已经变得狰狞，桌上是几片泛红的雪花，可即使他挠破了头，也无济于事。最终他暂时性低下头颅，不得不服下软来，“得，我帮您问问”。
要说叶海鹰这人，也是一方人物，早年除了背摔就爱较真，也因为这股劲儿，他当了指导员，也因为当了指导员总不信邪，爱跟新兵蛋子与老兵油子脑袋里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念想掰扯，这一来二去，就从连掰扯到营，从营又掰扯到团，最后打出了一个声号，信天游。退伍后，他才发现周遭有了大麻烦。于是他自愿下沉到基层，也就是落到了如今的山海城。他一来就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开源，带着一个班子的人去下面逛了一个周，把7个社区摸了个遍，然后上会走制度，整了个“陆海双空”行动，争取到了整个山海城第一批优质专家与物资。第二件事是节流，也就是派人驻点，岗在人在，检查、引导、排查、辅助、处置……各社区街道的居民都对家门口的检测点竖起了大拇指。这些他都没说什么，也属实没什么可说的，更何况他这人除了想掰扯的东西外，不爱说话，提溜一只犯浑的程鲸如，确实大材小用了。

程鲸如抓起电话，往市里打去，越说越觉得森然可怖的脸上慢慢有了血气，开始白里透红，对面先是说管事的人不在，自己可略点一二，耐心地听完，沉吟了半晌，终于不咸不淡地说了个“系统原因，请你理解”。原来上面的工作全倚仗系统，依靠系统的魔力，能把督察不到的死角针尖般的一一挑出来，以系统的智能，识别某街成立以来的活动数据本不是难事，不过这当会儿，系统突如其来地崩了，且不说山海城，就是其他地方也顾不上是九月还是十月，是有还是没有的了。可区里不这么想，系统出了问题，责任还是他们的。没人在乎这个工作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派下去，大家都想尽快做好，一股脑儿地录进这该死的系统里，没准儿这会儿，系统正朝他们龇牙笑呢。
程鲸如不死心，他的胃又开始痉挛，这是一种过度压力下而引发的焦虑，“可下头不这么想……”，电话那边慢悠悠地听他说完，一句狡猾，就让话题收了尾——这是任务，完成不了，你我清楚后果的。程鲸如怒火中烧，但又找不到恰如其分地理由予以发泄，只得收起轻柔的语气，不咸不淡道，“那就，谢谢阁下了”。挂断电话，程鲸如反而有一抹轻松，“是的，原来都这样”。他彻底断了念想，反而脑袋里的一部中篇小说让他久久难忘，被他奉若箴言——在这里，最可怕的不是背叛，因为背叛还有事要做；在这里，最可怕的，是无聊。程鲸如揉了揉自己的脸，心想上头的答复已经与叶海鹰的欺诈绝缘了，这是威胁，明晃晃地威胁，但说穿了，这狗屁任务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在乎内心的公义。不一会儿，他向巧狐狸看去，又露出了戏谑的嘴角与令人熟悉的酒窝，这笑容，如果虹芍枝在，她一定会在心里腹诽:得，引来活水养大鱼，这家伙又开始自由心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