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康伦：漫长的跌落(4)

他觉着这些兴趣纯属爱好。
于是此时他正在地铁里，阅读自己在机场买的低劣惊悚小说。连他妻子的冒险行为都比书中被谋杀女子的经历更扣人心弦。他不时地抬起眼睛查看下一站信息，他记不住那些站名，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外地人。他就是个陌生客。
上个月他陪父亲去过医院，按理说他要替家人弄明白各项检查的结果，了解病情究竟如何，可是他尽可能久地躲在候诊区，不想被告知各部位的病状，也不想听父亲唠唠叨叨，听他哀叹十年前身体没那么多毛病的。在出发去体检前，他还挺关心父亲的，并提出要为老人把早餐送到床边，不过，当然了，父亲坚持起床和他一起用餐，占用了他的私人时间，还让他提着那件上好的大衣，让他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像个孩子，不过孩子反正对谁都不在意。最近他常常做一个新的噩梦，梦见大衣的衣架不停地撞击卧室的后门，告知父亲正从上面向他们走来。
在医院里，父亲看着房间另一头的男人。“真是叨叨个没完。”
“我不知道这事，”托马斯打断他，然后笑起来，想驱除这不快，“也不想知道。”他竟然敢吓唬老人。他差点儿因不想知道而伤感。他知道老头儿的邻居灌了两瓶子热水上床，却把门窗开着透气。这事很重要，他当然很清楚，有人告诉过他，提起过很多次。假如老伴还活着，老头儿准会告诉她这些婆婆妈妈的傻事；很可能是她最先说这些事的，现在他就重复地对着真空提起。他还被告知过很多其他事情，都是琐碎小事，它们堵满了他的思维空间，叨叨出来能消磨时光。他脑子里尽是这些没用的信息，真需要一个个人的头脑疏通系统。当脑子里塞满无用信息时，你能不摔跤吗？难道衰老真的就意味着脑子里尽是回忆，而不是期待了？

他父亲把一座村公所小屋改造成了近似于平房的建筑，因此托马斯也一定能做好公关工作。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拓展自我。还记得那个勇敢的男孩吗？当公交车司机奄奄一息时，他跳上驾驶座，及时踩下刹车，制止了一场灾难。事情还上了电视。人们对他怀有期待，可他显然不可能再如此勇敢一回了。话说回来，他不会再重复自我。同样，托马斯也做不到。托马斯失去了自己的公关能力。在病房里，大家忙着要把父亲抬上床，还有很多检查要做。在紧张等待期间，老头儿不停唠叨，托马斯根本不知道他在说啥。他就是个陌生客。
到站后他下了车，走进美术馆，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在周围优雅地漫步，长裤紧贴着她的身体，就像丝绸贴附在女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要盯着她看。其实他很乐意走出德库宁展。画家既没有让他不安，也没有让他愉悦。他走进咖啡厅，这时他留意起自己的口音——英国和爱尔兰的关系你可说不清楚，最好别起冲突。他为自己感到难过。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孤独吗？他正在走向坟墓，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他当然是个公关人员，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在他年轻时，他在的那个教区有个女人失踪了，那人不太正常，丢下了一个比她还不正常的弟弟。后来来了一份电报：“玛丽·贝尔小姐一切正常，就在比利时。”她弟弟几年来像符咒一般不断重复这句话。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后来成了欧洲人，说他看到玛丽·贝尔本人了，在布鲁塞尔，穷困潦倒，已经六十岁了。他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其他人，除了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