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兰陵王(4)

S开始吹出一段号子，然后吹奏《兰陵王》曲子。
尖厉的序曲，以嘹亮震耳的高音开始了。
音乐似乎在描述着芒草叶的某种形状，我心中感到原野上禾本科植物锐利的叶尖儿，不住磨蹭着我的面颊。
窗外的秋意包蕴着室内。过于明丽的灯光下，我和学生们一律身穿枯草色的戎衣，已经干涸的汗气又从那儿升起。
音曲渐渐带有喜色，变得有节奏了。不料，又再一次变得肃穆而悲壮起来。
音乐仿佛使人感到圆睁的眼角满含泪水，酝酿出凛凛的紧张；接下来的音曲又促人联想起宴饮快乐的倦怠。
背后不断有青年的呼吸之音贯穿这样的变幻，成为抒情的核心。急剧而竭力的呼吸之音，立即同午前炎天酷暑中行军的喘息结为一体，令人想起被抛掷于凉气砭肤之夜的青春的迷惘。
我发现，这杆笛子，将呜咽的濒死的抒情和充溢着生命奔放的抒情，这两种相反的东西，对等地关联在一起了。兰陵王出征了。此时，两种抒情，绝对的姿影，通过怪奇的面具表现出来。这霹雳引弓惊弦般澄澈的绝对的抒情！
……笛音，却是一股接着一股，连续不断地向倾听的耳畔涌来，宛若茫茫大海的夕暮波涛。

“随后情愁又来临。”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松风》①中的一句。
①译者注：古典能乐剧目之一。
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头脑深层听。正因为自己脑袋里也有个黑暗的旷野，所以感觉到，那径直传向遥远深处的，仿佛就是头脑深处遥远的彼方，十分娴静的鸣奏的笛韵。
音乐没有一片暖色，全都被寒色占有。听起来远不可及，忽然又近在咫尺。此刻笛音之中，出现了伫立不动的面影。
音乐顺缓缓的斜坡下滑，接着又开始沿着连接永恒的陡坡上升。急切而苦痛的气喘，充溢着全身。冰结的死，在远方张开大嘴，准备迎接青年的呼吸。
我知道，横笛的音乐流传下来，没有任何发展。没有发展，这一点很重要。如果音乐真正忠实于生命的持续（正如笛声如此忠实于人的呼吸！）那么，还有比绝不发展更加纯粹的吗？
音乐连续不断涌流过来，犹如来而复返的波涛永无完结，但却是一时性的。
音乐有时简直是奇迹般的停滞。
而且，先前遇见的音乐，数度又回来，再度相见的音乐具有怀旧的色调，于某种和缓的流动中，纠结着深深的焦躁。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感情，以及每次各不相同的爱的切实，千百种类，各自微妙而不同的真实，一切都似黑暗中的清泉，闪闪流动。白日里所见的那座小桥的急湍，如今也在晦暗中流动，发出相同的水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