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6)

他的呼吸那麽平順，他是海的兒子，他是受到祝福的聖徒。老者笑了，他露出蒼老的牙齒，笑得如釋重負，他轉身離開了病房，少年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回到了他曾生活過的，如今只是一片焦土的村莊。他知道那些人在哪裏。當他站在那群兵匪的窩點前時，他們大聲嘲笑，一個個摩拳擦掌想把這瘦弱的小子碾碎。可是槍彈像打在水上一樣穿過他的身體時，恐懼已經太晚了。少年只是站在那裏，無數粗壯的觸手就從虛空中伸出來，將這群匪徒扔上半空扯得稀碎，幾個雜役嚇得昏死過去。等他們能睜開眼睛，他們看到的景象將成爲他們永生的夢魘——少年握著殘缺的人腿，一口一口地啃食。每一口咬下去，血漿都噴湧出來，濺在他的臉上，身上，骯髒的地上，不願相信自己已經死去的脚趾還反射似的抓撓著，他的眼睛散發著地獄的惡魔一般的邪惡的紫紅的光，這一切是那麽殘酷又詭異，以至於他們再一次昏死過去。我真真切切地聽到少年説到——
“像你們這種壞人，就應該吃掉。”
他擦了擦臉上的血，露出了天使一樣的笑容。
之後他去了很多地方，爲了生活，也做過很多事。餐馆的老板，复古电子游戏专卖店的店长，杂志社的责任编辑，经纪公司的童星星探……很多人好心幫過他，也有很多人不那麽令人愉快。為大家所不知卻又稱道的，是他做的菜似乎“用残存的生命蠢蠢欲动“。我知道，是他讓食材死而不僵，禁錮住最後的一點生命力而不給予他們解脫，活的血肉就是他的飲食。他游遍這片大地，在一個晚上來到這霓虹燈晝的城市，站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路的那一頭，站著一個孤零零的人……

我猛然驚醒，天花板上有一個很亮的燈泡。我還躺在那張舒適的床上，但是少年不見了。我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張望，我看到他了。他兜著一個圍裙，在灶臺前乒乒乓乓地忙活著，蒜頭和圓葱在油鍋裏爆香的味道陣陣飄來，我的肚子不識時務地咕咕叫了起來。“醒了嗎，肚子餓了吧！“他還是能洞察我，我點了點頭。” 快來尝尝看，我这采用了最能保留食材营养和生命力的独家秘诀做出来的特色刺身料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端著一盤點綴著蒓菜和堇的鯛魚刺身和一碟爆炒肉片從厨房走出來，把菜放在早已擺好燙溫的清酒和杯盞的小桌上，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我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生魚片，剛要放進嘴裏，眼前突然閃過斷裂的人腿、殘破的皮膚、驚恐的眼珠，再看這片魚，也好像在拼命掙扎，恐懼被咀嚼的痛苦，不願被我吞嚥下肚。他笑了，我仿佛看到了他臉上已經變質死亡的血液，還有帶著數據損壞般馬賽克塊的古怪觸手在他身後胡亂揮舞。
我呆呆地怔著，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張開了嘴。
“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不顧一切地，我把魚片塞進了嘴裏。濃濃的魚油香和柔嫩的魚肉纖維在我嘴中爆裂、擴散，牙齒觸碰到的地方似乎輕輕配合著我的咀嚼，魚兒好像在我的唇齒閒暢游，想用尚未經烹調的生命將最好的滋味奉獻與我。實在是太美味了！爲什麽簡簡單單的鯛魚能成此饕餮？我甚至顧不上擡頭看他，很沒禮貌地風捲殘雲，把魚吃乾抹净。拿起小毛巾擦擦嘴角，他歪著頭對著我笑，和在游戲店請我一起玩游戲時一樣，他的笑似乎帶著一些聖潔。我羞愧難當，張開嘴想説什麽，他一揮手，向我舉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