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地升空(12)

“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爸讲到了哪里？”
“讲到他在飞机上所看到的景色。”岳阳的语气似乎变得小心翼翼，“叔叔他把空中的风景描述得很美。”
“那也许是自豪？骄傲？快乐？”
“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岳阳说。风吹响屋外的枇杷林，仿佛它们也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也许你爸根本就没有坐过飞机。”
【4】
最后我们在爸的内耳植入了一套简单的机械设备，能够响应遥控信号、轻微地扰动耳石，从而制造出温和的失衡感。当然，它模拟不出飞机升降时的超重感与失重感，但岳阳说，对于从未真正体验过那些感觉的人来说，这点刺激就够了。相比于直接刺激脑干里的前庭核，这确实是安全得多的方案。
我们骗爸说那是用来预防癫痫的机器，但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从某一天起，爸似乎就丧失了对他人的戒备，别人说什么他都信、别人叫他做什么他都乐意。包括这个拙劣的谎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问过主治医师，他告诉我这不是放疗化疗的副作用。“我在肿瘤科见得多了，”他说，“人老了就会这样。”

原来爸已经老了么，我想。
此时我们正一前一后走在那条格外宽阔的山路上。爸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我看着他瘦削的身形和光秃秃的脑袋，想起上次我们一同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当时爸的身体还很硬朗，半辈子务农锻炼出的宽阔肩膀横在我前方，像一堵世界上最坚实的墙。
爸走得很慢，我们从现在聊到过去，又聊回到现在。我讲起自己的研究，爸乐呵呵地应着；爸照例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照例笑着搪塞过去。我们聊到姐和她的孩子、聊到家乡的变化、聊到果园的丰收……好像要把二十年来未能在山路上说完的话一次性都说完。我惊讶于自己竟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也有那么多话能跟他说。我不小心提起一件有关妈的往事，爸的眼神立即黯淡下去，我为了转移话题，又讲起自己在大山以外、在远方、在国外的见闻，爸听得入了迷，好像眼前就是璀璨的霓虹、漫天的大雪、以及北冰洋上空翠绿的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