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Murakami Haruki——一些书摘(3)

一码事，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是一码事。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回过神时，政治季节已然结束。一度仿佛足以摇撼时代的巨大浪潮也如失去风势的旗一般颓然坠下，被带有宿命意味的苍白的日常所吞没。
途中在栏杆上坐了一会，眼望在信号灯上的一只肥硕的乌鸦。凌晨四时的城区看起来甚是寒怆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触目皆是。我本身也包括于其中，恰如印在墙壁上的黑影。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她瞳仁深处窥见的东西——那是地下冰河般硬邦邦冷冰冰黑乎乎的空间。那里惟有沉默，吸入所有声响而不再容其浮出的沉默，冻僵的空气不可能传递任何种类的声籁。
那是我有生来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场景。那以前我不曾经历身边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无法具体想想死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但那时，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态横陈在我面前，与我的脸相距不过几厘米。这便是所谓死，我想。它告诉我：你也总会有一天走到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将在无可避免无可救药的孤独中坠入这黑暗的深渊，这失却的岑寂中。面对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这黑暗之穴乃无底之穴。

我朝着冰封雪冻的黑暗深处呼唤她的名字：岛本！我呼唤了不知多少次，但我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论我怎样呼唤，她瞳仁深处的东西都纹丝不动。她依然持续着如空穴来风的声音古怪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告诉我她仍在此岸世界，而其瞳仁深处则是一切悄然死绝的彼岸世界。
在我凝视着她瞳仁中的黑暗，呼唤着岛本的名字的时间里，我渐渐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拖入其中，那个世界好像真空的空间吸入四周空气一样在吸引我的身体，我至今都能记起其力量的实实在在——当时，死是打算连我也拉进去的。
我紧紧闭起眼睛，将记忆逐出脑海。
无论二十年的光阴使一个人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也不会认错她。同学说“孩子们都怕她”。听得我当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领会不出这段话要表达什么。但在如此面对泉的此时此刻，我得以彻底了解他要说的意思。她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这样表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的从她脸上夺去了。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脸上的情感就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浮现出来，宛如深海一般悄然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