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 第一卷 第七章(7)

“死脑筋！咱讲了这些，你却一点都没听进去。那保长叫你留下你便留下了，你自己个儿的命，究竟是你的，还是他保长的？难道你还想给他填坟头土不成？老子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老子自己的命最紧要。”贩郊盐有点恼了，“你这龟儿子不走也罢，好心劝你，你却不听。反正老子要走，就是到别地去要饭去，去山里当响马，再不济做个丘八，老子也要走。你就村里等死吧，若是后悔了，可别怪老子无情无义，没早提醒你！”
林杰时也来了气，他涨红了脸，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来大声吼到：“王八蛋！你就只顾自己的小命。你愿走就自个儿走吧，咱也算五六年的交情，我就任你去，不到保长那里告发你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未待林杰时说完，贩郊盐将吃了一半的洋罐头奋力掷向远处，旋即便转身进窝棚里去了。自此村中便再也不见了此人身影。
林杰时走出很远，回想起贩郊盐方才的话来，那些对于尊长的令人羞愤不已的词句，使自己也仿佛受了何等的侮辱，可又以为他所讲的不无道理。这是从所未有过的复杂而奇异的感觉的交错，他不由得也向自己问起那些问题来了。只是，如今自己“见识短浅”，尚无法想出些高风亮节的理由来回驳这个不守规矩的挑子，于是，那被反复提及的扎夫子只言片语混合着林重五挂在嘴边的谆谆教诲，如一团毫无头绪的绳结，在他的头脑间胡乱地拧成几股。“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可又是怎样一番的“有序”“有别”的模样呢？这模样，倘若秩序得以恢复，那么自己的境况会否回到爹曾经身处的那般“好上许多”光景呢？倘若它能使这世道改天换日，那必是有经天纬地的大能的；如今，却又究竟为何如此无力，如此破落，竟到了需要自己——这个极为微渺的人前来勉力维护的地步呢？眼下一番情形，他无从解答，只能以“规矩坏了，世道也就坏了”来一并地加以解释。

尽管不甚了然，林杰时却仍记得那这些日子老保长在操练间歇时，吩咐的几句。“诸位乡邻，眼下虽然身处困厄，但切不可自乱方寸。咱们当勠力同心，共克时艰才是。”“到了这步田地，若咱再为了蝇头小利互相争斗，就是把别家和自己一起往火坑里推。想要保住各家各户的屋舍田地，就得人人出力才行。等彻底打跑了洋鬼子，再返回耕田也不迟。”“洋鬼子你莫去惧他，你愈哆嗦，他就愈猖狂。”这些先前听时保准被讥嘲为胡言乱语的“梦呓”，而今却真实地鼓舞人的精神、令人深信不疑。它们仿佛又是一茬新的禾苗儿，在保长描绘出的田地里长势喜人，弥散出如此令人安心的气息，使林杰时及那些自愿留守的人们至始至终不曾对它有一丝关于“海市蜃楼”的猜疑。于是，当乡民们不再对分领钱粮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时，便立即团结在一处了。在这个近乎全体族胞父兄般的人物的率领下，林杰时尤其以为自己心中的“长幼尊卑之序”已然得以付诸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