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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野抄》芥川龙之介(6)

接着支考的,是惟然僧。黑僧衣的下摆拖在席子上翻了起来,小身子爬过来的时候,芭蕉眼看着就要咽气了。脸上更加没有血色,湿漉漉的嘴唇中间,不时透过一点气来。隔一会儿才使劲呼噜一下,无力地吸进一丝气。喉咙里堵着痰,轻轻地响了两三下。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僧正要把羽毛牙签的白尖儿触到师傅的嘴唇上,这时,突然一阵恐惧袭来,竟同死别的悲哀毫不相干。师傅之后,下一个该不会轮到自己死吧?他居然无缘无故害怕起来。正是因为无缘无故,一旦恐惧上身,就没法抵御。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提到死就会胆战心惊。从前每逢想到死,哪怕云游时正风流快活,也会吓得汗流浃背。这种事他经历过不止一次。听说别人死了,心里也要想:“哦,幸好死的不是我,谢天谢地。”这样才能踏实。反过来,又要担心:“倘若自己死了,那可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像在师傅芭蕉这种场合也不例外——晴朗的冬日照在窗纸上,园女送的一盆水仙,散发出一阵阵清香,众弟子聚在师傅枕边,吟诗作对,聊以慰问病体。

《枯野抄》芥川龙之介


这时,一明一暗两种忧虑,开始在他心里盘旋。等到师傅弥留时——记得那天秋雨初降,连一向爱吃的梨,师傅都无法进食了。看到这情形,木节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从那刻起,惶恐一点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及至最后,“下一个死的,没准就是自己了。”这种惶恐不安,像道凶险而恐怖的阴影,冰冷无情地在他心头弥漫开来。所以,等他做到枕边,往师傅嘴唇上小心翼翼地点水时,因为恐惧作祟,对师傅临终时的面容,几乎不敢正眼去看,偏巧芭蕉嗓子里堵着痰,有轻微的响动,刚鼓起勇气来,就给吓了回去,没敢再看。“师傅之后,没准死的就是自己了。”——这种预言,不断在惟然僧的耳畔絮聒。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子绷得越发紧了。光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瞧。
接下来,是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以及围在病床边的弟子,轮番往师傅嘴上点水。期间,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细,间隔也一次比一次长。喉咙已经不动了。瘦削的脸庞,有几粒浅浅的麻子,仿佛蜡做的;失神的瞳仁儿,凝望着遥远的天宇;下巴上的胡子,白得像银——这一切都让冷漠的人情给凝住了,一动不动,看上去想在梦想着不久将要往生的净土。于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坐在去来身后的丈草,那个老实巴交的禅客丈草,觉得芭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又无限安然的情感,渐渐充满自己的胸次。悲痛是用不着说的了。安然的心情,则像黎明前的寒光,在黑暗中越来越亮,有说不出的明朗。这种情感,一点一点荡尽各种杂念,眼泪也毫无刺心之痛,终于化作清纯的悲哀。他为师傅的灵魂能超越虚无的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过,这一点他自有无法承认的理由。要不然——唉,谁还会一味地彷徨犹豫,敢愚蠢地欺骗自己呢!

《枯野抄》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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