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制版】《静静的地息河》第一卷 第一章(2)

川上的租子，早十来年还是能上缴个七七八八的，可自打丘八过了境，这里的账簿就成了刘老员外又一项需要操心的事务。“这村儿今春的稻种钱还欠着呢，这么拖着，怕不是要举事哩……”每每谈及，老员外都会喃喃这句，只是，村里“要举事”的庄稼汉们似乎对欠着债的事并不怎么上心，眼下还得跟天公争时节，正是最劳人费神的光景，腹中饥馑已是不顾，哪还管得了几分几厘的米钱？再加上兵匪横行，商旅不通，市面上银钱愈发稀少而铜版质量愈发低劣，厘金税卡却是一点也不肯放松，以致用度的花销愈来愈多，各家各户几乎到了油盐罄尽的地步，就既无心也无力旁顾别处了。
夕阳是毫无暖意的，昏黄的光圈围作一周，像给这金乌鸟的颈子上也套上了一个铜箍子，生生地拴在这起伏的丘陵之上。虚张声势的光线好似一只只觅食的鹿子，在树丛阴翳中难以捉摸地跳跃穿梭，与近旁的地息河面上泛起的汹涌漩涡一同见证着沿河村落的萧条。晚风送来腥甜的水汽，让本就潮湿的空气愈发令人烦闷。淋淋漓漓的水珠顺着刘老员外家靛色发乌的屋檐瓦片滑落进蓄水的大缸中，发出如琵琶拨弦似的嗡声。有些水珠，被窄小的瓦片遗漏，便沿着红墙上水路将屋角的砖石浸透，生出一片湿滑的青苔。城外员外名下的田地里，春耕播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佃户和牲畜守着祖辈的规矩，在一道道规整的旱田中往复折返，身后则跟着大呼小叫、汗流浃背的监工。他们手中的鞭子，既要挥向不懂事的畜生和刁民，还要借这声响赶走空中不安分的雀儿。尽管已经是开战的第三个年头，但这只不可阻挡的噬人恶兽在此处似乎也通晓了些人意，并没有将爪牙伸向员外家这片肥沃的河滩。

刘家的百亩良田，正从天边波澜壮阔的地息河中汲取着养分，好像永不满足似的。如其他的南方大户一样，老员外家的地产和佃户也零散分布在周围的几个村落里，距此不远的林家村便是其中之一。
本村虽无巨富，但状况尚属中等。村中只有数户人家，几无余粮，破落至极，其或因伤病，或因恶癖，而致如此悲惨境地，由于庸懒怠惰所一贫如洗的却是无几。其实战端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不少流亡逃难的异乡人途径此地。他们大多携家带口又无所依靠，只得完全委身于那十几户中上人家。其中，以一名吴姓师爷家业为最。他十多前年来到此地，随身带着刘家的银票，旋即就买去了几个因南乱而破落的人家的田产，而后经营运作，拿下了村中十之四五的精田，做起了头一等的地主。此人可不简单，原是替庄家刘老员外在林家村打理田产家业的一个账房先生。虽只是个账房先生，但那大户人家，便是拔根汗毛，也比平民百姓的腰还粗哩。经年日久，这师爷手中也攒下了好一笔财物，三进三出的宅子，五六家佃户，数十亩田产，猪牛驴马一应俱全。还有少数人，亦多是外姓，早年间因避南乱迁居至此，扎下根来，没有祖产，却总还要谋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