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丑女孩(5)
四十岁,女孩早已是女人了。
膝下一子,身前一夫,头上一父。生命奔忙在衣裤鞋袜与柴米油盐中,逐渐麻木平淡。再也不会做梦,再也不会幻想,因为知晓人生的形状已经确定。
唯一给这平淡生活带来几分冲击的,是父亲的离世。
他喝了些酒,倒在早点铺的床上睡着了,而后就没再醒来。一直到邻居发现之后打电话给丑女人……
一个到死都闲不下来的人,丑女人总是想,如果自己再强硬一些,坚持一下,父亲是否会同意关掉早点铺安心养老?那样的话,他也许还会多活很多年。
她又想,也许父亲并不想活得更久。
他太累了,一辈子没怎么为自己活过。沉默寡言地站在女儿背后默默付出,离开的方式也如此平淡无声,似乎不想给她添一丝麻烦。
丑女人还是哭了。她以为人间再没有能让自己流泪的事情,不是她坚强,只是习惯以麻木面对苦痛。可她还是低估了人世最后也最沉重的——生命的消逝。
她时不时地想起稚嫩的自己对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想着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自己能将道歉的话说出口吗?说出口又会怎样呢?
也许父亲会说:“我不记得了。”
也许会说:“你那时候还不懂事,我没记在心上。”
即便真地获得了他的原谅,丑女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谅自己。也许长久以来丑女人并非出于歉疚而对那句话耿耿于怀,而是她一直在麻痹自己,以为将这份歉疚埋在心里,就可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以为这样惩罚了自己,那句话的伤害就可以抵消掉。
丑女人也终于明白在这孤寂无趣的生命中,她所恨的唯一事物是自己。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懒惰,恨自己的愚笨,恨自己平庸的命运和不甘平庸的心。
她抬起头就能看见天空,那些似乎她伸出手就能摸到的光鲜亮丽。当她真地伸出手,却发现怎么也摸不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脚还站立在大地上。原来所有光鲜亮丽都是梦中泡影,这早已注定的人生便是最深沉的痛苦,在这痛苦中挣扎的唯一方式,就是恨丑陋的自己。
这就是为何我称呼她为“丑女孩”。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
所幸,生命的最后时光,丑女孩释怀了一切。
她也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丈夫已先一步去了。还好,儿子孝顺,花钱给她养老,只是没什么时间陪伴。
她一如往常独自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湖水波光粼粼、日头高照、孩子们玩耍、她笑。一个和蔼可爱的老太太。
她明了自己行将就木,何苦再去怀恨什么,不如日头下静坐,数日子盼着解脱。
最后的最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送到医院的,只是闻着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估量着自己还剩多少小时。
老奶奶鼓动自己将要死去的脑细胞,开始她这一生最后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