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七月 (下)(7)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
阿布特莱克先生对此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嚷道:“保尔,你开始快活起来了!”
他不让任何人对他有所干扰。目前,有种迫切的要求在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往外就走,把脑袋抵住门柱痛哭一场。但是,不,不行!
这期间,勃尔泰已把姑母称呼为“你”,并带着由衷的感激恳求她的保护。她的心头仿佛有个压力,保尔就是对她一人不理不睬,一整天以来几乎没有与她有一言半语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倦怠而又不幸,便索性把自己委托于乐于助人而温柔体贴的姑母了。
两位老先生,彼此争先恐后地重温着旧事,却丝毫没察觉出来,他们身旁的青年,正受着悄无声息的狂放激情,深深地折磨和控制着。
洪堡格先生日益消瘦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偶尔会把损害他人的插科打诨穿插到与人交谈中去,这时,他心中觉得越酸辛和执拗,口头就越少找得到确切的词儿。他想,如果像保尔的一味放纵,也未免孩子气了些,又如小姐似的对任何人都很体贴,那就不可原谅了。他这时恨不得说声“晚安”,随即溜之大吉!但是,这给人看来必然是像在承认,他已理屈词穷,无力战斗了。他喜欢呆在这儿负隅顽抗,即使今儿晚上杜斯奈尔特爱开玩笑的淘气性格引起了他的种种反感;可是,他眼下看到她温情柔意的风姿和微泛红晕的脸蛋,仍想抽身就走!
对他的心思杜斯奈尔特早已洞若观火,然而看到保尔热情奔放地大献殷勤,虽是满心欢喜,但这种心情要隐蔽一下,这在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已发觉,那位候选者对此早已怒火中烧。不过,这一位在这方面也决非是个坚强的人物,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已慢慢转化为消沉、松散,乃至听天由命的思想了,这么一来,他的全部爱情憧憬至今怕早是强弩之末了!难道他的思想会被任何女子都了解,从而他的价值也会被任何女子充分估计到?唉,可是,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呀,哪怕是失望,痛苦,孤独,他也会当作她最隐蔽的全部引诱性来尽情享受!哪怕是嘴唇在颤抖,他也作为享受;即使遭到误会和遗弃,他依旧是戏台上面的英雄,悲剧中的台柱;当胸插着宝剑,他却在微微含笑。
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们才散去。保尔迈进了他凉爽的卧室,通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安谧的天宇,空中密布着凝然不动的乳白色云朵;从薄薄的云雾里,透露出来淡淡的月色,照在公园枝头湿渌渌的叶片上,折射出千百点闪烁的碎光。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丘上空,离黑暗地平线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小岛似的,有一片又狭又长的纯洁的天空,显现出润湿而柔和的光芒,其中有一颗淡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