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驼背小人（下）(12)

我从床上站起身时，水壶就会叮当作响，随后摆在大理石制的盥洗桌上的碗和盆子也跟着响起来。我很高兴在夜的氛围中听到生命的信号——尽管它不过是我自己生命存在的回音。但是这个信号毕竟不可靠，它等候着以朋友的身份来欺骗我。这场骗局在我拿起大腹玻璃瓶朝玻璃杯里倒水的时候发生了。咕咚咕咚的倒水声和我先放回玻璃瓶，然后再放回玻璃杯时所发出的响声，听上去都像是一种重复，因为我对之出神入化的这个次地球的毎一处似乎都同时占有了它们在过去世界里相应的那个位置。我必须重回那个世界。当我这时走回床边时总是心有余悸，害怕在床上发现已经躺在那儿的自己。
当我的背触摸到床垫时，这种担心才完全消除。后来我睡着了。月光渐渐从房间消失。当我第二次，第三次醒来时，房间往往已经漆黑一片。我的手必须首先鼓起勇气，去逾越睡眠之墓的边缘，在睡眠中房间得以躲避梦魇。在跳动的夜光使我和房间平静下来以后，我发现，世界上除了那个固执的问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这个问题是：世界上何以存在事物？何以存在世界？我带着惊异领悟到，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迫使我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它的不存在对于我，一点也不比它的存在更值得怀疑。存在对不存在眉来眼去。当月光闪亮时，海洋和大陆并不比我的盥洗池更领风骚。我的存在不过是我的虚无的沉积物。
两个铜管乐队
除了军乐队演奏的音乐，再也没有如此灭绝人性和不知羞耻的音乐了。挤在动物园附近的咖啡馆之间，沿“策斯特林阴大道”向前移动的、流在军乐队的激励下热血沸腾。时至今日我才认识到，这种人流中蕴藏的暴力造成了多大的恶果。对于柏林人来说，不存在比这里更高雅的“爱之教育”了：环绕这里的有居住着角马和斑乌的沙地，有鸢和兀鹰栖息的光禿禿的树以及假山，有臭烘烘的狼圈，还有鹈鹕以及鹭鸶孵化雏鸟的地心，这些动物的喊叫声与大鼓及打击乐器的喧嚣声混成一片，就是在这样的空气中，那个男孩第一次一边试图紧盯住一个过路的女人，一边假装殷勤地和旁边的朋友说着话。他如此努力使自己不要从声调和眼神中被识破真相，以至于他未能细细端详那位女子。
①译者注：德语意思是“堕落之道”。作者可能指动物园粉近的“Kurfuerstenstrasse”。
更早些年他听过另一种铜管乐，而这两种音乐是多么地迥然不同：现在的这一种沉闷而诱人地摇荡在树阴和帐篷之间；先前的那一种乐声纯粹，响亮，它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就像来自一个薄薄的玻璃罩下。它从卢梭岛那边幽幽地飙来，激励着新湖上的滑冰者划出之字型和弓型的图案。我那时做梦也想象不出这个岛名的来历，更不要说它复杂的拼写了，但我已经跻身在滑冰者的行列。因为它特殊的位置，也更因为它四季都热闹生动，所以其他任何冰道都无法与这一个相比。其他冰道夏天能作什么用呢？夏天它们只能作为网球场。而这里柳枝低垂的湖堤绵绵延延，同样的这个湖镶着画框，挂在外婆暗暗的饭厅里期待着我。那时候人们喜欢用油画描绘这个湖及其迷宫般的水道。在维也纳华尔兹的乐声中，人们在这座桥下悠然滑行，夏天里人们又在同一座桥的栏杆边观看船只在幽喑的水面上缓缓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