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金阁之死(6)

这个故事的戛然而止或许也正告诉我们，或许遵本心曳尾于涂中，洋洋快快地即始至边缘的境地也不为所动，和去接受只渡自身的残酷仅是两种选择。而之于读者如何，还请自便。
书中之我何言不是陷入这种两难境地中呢？是遵从金阁所象征的与世界的联系，去违心地构造出一个克止澄明的境地并居于其中，还是放任自己的本心，彻底地与金阁所代表的人生决裂，并将其美空义为异质于自己的，而霸道地强占了美的骗子，从而视其为虚妄，视其为粉饰，视其为官能上的欺骗，视其为威权的观念，视其为最后一点如毫无防备的猫一样一戳即穿的统治。
然而金阁是空明的外化还是美的威压仅仅是由书中之我的心地所定义的，沦为被异质美压迫的书中之我完成自己美学理想的实验地，便正是金阁，如被斩杀之猫一样自在又不知所措的金阁。于是，在见识了母亲的野望在自己身上投下的阴影后，在失去了成为住持的希望之后，在那个进入异质美的可能性在求爱的失败中陨灭后，在确切地了解自己无能力去爱后。在全然地知晓自己心中的金阁与自己是对立的两物后，斩杀虚妄便由此开始。
大约对于我，这是一种全然不得已的境地，如被小猫的可爱态牵引出对无常表象的希望与留连的僧人绝不可因某一方的妥协而回归寂静无为的修历中去一样。而由表象的形体这样一个介体生发出的自我意识的回归也不能期望在色相的必灭之理尽数展露使人自然产生有我之境的退潮后便灰飞烟灭，南泉禅师将引人流连于常世的形体与色欲消灭，其亦是一次生者必灭的残忍展示，通过介体的毁灭惨态，使争执于杂欲之念的僧人心惊，并就此真正再回到无我的状态中去。而纠结于是面向还是背向金阁的道路这个问题，恰如争执宠物所有权的两堂僧人的争执，而其两者的共同后果便是停留在生灭之理中的罪与罚，换言之，即生的苦痛。同样地，不可能期望在二者的道路中选择其一，正如能否得到小猫的僧人其实都将难以逃脱外物的束缚而沦为动物，因为没有得到的将生羡慕嫉恨之罪，而得到的僧人便会见证死亡逼近它，使它可怜可爱的外表不复，终而只是对理的统摄有了另一次体认。

之于书中之我，个人性的，浪漫性的，动物性的我与观念性的，社会性的，自我都在金阁的中介作用下相互联系，因其混淆了观念与自我分别的美的体认。从而使处在窘境中的我全无出路，无论顺从母亲的野心去成为住持还是顺从五欲去做凡世中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金阁的阴影必将再引发这两个自我的冲突，使书中之我永远迷惘且杂芜。于是，毁灭金阁，毁灭虚妄的美，毁灭纽带与中介便成了治愈处于金阁对立面自我天生美性的孱弱的唯一良药。不使金阁遭于烈火，书中之我便会堕入名为客在性的阿鼻地狱中去。
三岛之写金阁之死，的的确确地向我们展示了美的多元以及美学的理想主义破产。烧毁金阁，不可否认，是美性的毁灭，无可避免是引人悲哀的损失，但这仅仅是浸淫在此种特例的美的观念中的我们而言的，被这种侵入性的言说所蒙蔽的眼自然无法看见如书中之我那样的，无力去美，无力去与世界交互的金阁对立面中的所谓“丑恶之人”受到的美的蛊惑，美的压逼，美的杂荒与沉愁，故而仅看见美的毁灭，而对美的范式被消灭后，其它千亿种美的释放和高呼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