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3)

所有的事情都交给风该多好。
然而钟林多么爱四叔，他不曾害怕死者，那些眼泪从来都是真实的，他也从不害怕魂灵，他知道有些人做梦都想和他们再见，哪里有什么晦气可言？真正该痛恨的，是来混日子吃席的人，在钟林眼里这些人如蚂蟥，而且是最无耻的蚂蟥，失去了所有力量和尊严。但他们又是多么可悲，在北方的县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的命运同样没有人关心。钟林相信这里面的事情不只是好吃懒做这么简单，但他又无能为力，他甚至厌恶和他们交谈，又怎么深入他们的生活？况且四叔的葬礼过后，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他又要带着遗憾离开了。十岁时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他们踩着泥泞往回走，目睹旧城区的破败与荒凉，钟林听到一声声叹息，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意义被别人界定，自己的命数被世界拆解。他们仿佛存在于时间的裂隙之中，一片被遗忘的废墟，拉拉扯扯等不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可能彻底的毁灭对他们倒意味着解脱。
丧乐一刻不停，不清楚是为谁而鸣。
晚上十一点，四叔的魂灵要起程了，钟林他们点燃三更纸，为四叔照亮远行的路，叮嘱他一路上多加小心。钟林收拾收拾，唢呐又响了。吹唢呐的人不知疲倦，他布满尘土的脸隐没在黑暗里，没有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擦拭着他的铜管，陪伴他度过青年与中年。他是钟林唯一聊得来的人，钟林问他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谁来给他吹唢呐，他指指身边的孩子，那是他的徒弟，一生都要和他一样守着这杆唢呐，他从来不讲述自己的故事，钟林每次问起来，他都是支支吾吾的，沉默很久，缓缓抽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烟圈会飞很远，和烟头火星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他或许是县城里见过死亡最多的人，对一切都司空见惯，隔三岔五有人死去，他靠这个活着，日子也很难过，政府很快就不让大办丧事了。到时他只能另寻出路，但他除了吹唢呐什么都不会，人生的可能性消失殆尽，他说他一眼就能瞧见他的死亡，提前被埋葬。
三更纸点了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一点纸燃尽了，丧乐声停下来，众人开始往回走。这时钟林在队伍里寻找唢呐手的身影，但他消失了，仿佛刻意要让钟林忘记他。
一天的疲劳终于使钟林放弃，远远落在他们后面，听着“一路走，不回头——”的喊声渐行渐远......
回到灵堂，刮起了大风。主事的人说：“今晚要有大雨，得把棺口移走，要不然吹散了灵棚，四叔要怪罪的。”钟林想去帮忙，又被几个年纪大的人劝开，这种事情他来做是不好的，要坏了规矩，钟林非常奇怪，哪来的什么规矩，本家人都不能动一下棺材，他跟四叔那么亲，到现在还没有见一见遗容。可是他也害怕真的弄错了对四叔不好，说：“好吧，那明天下葬我总能帮上力吧。”
“再说吧。”主事的人把他劝进屋里，招呼几个人把棺材抬走了，钟林看着他们，身体一软，瘫倒在椅子上。他总觉得这几个人天生恶意，他只是想看一眼四叔，看一眼，他就能亲手埋葬那十年的自己，现在他有种自杀未遂的烦闷，身体的疲累又一直折磨他，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